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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蒋勋老师的书,我总会有一种冲动。不,确切地说,是会有很多种冲动。
当他行走在山间,看云岚起伏,看麦浪炊烟,我便有了一种抛开世俗琐事,久居山间与虫鸟相伴的冲动。
当他提及绘画中的渲染、留白,听他讲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我便有了去学习绘画,了解中外美术史的冲动。一席长卷慢慢展开,墨色渲染,画上去的不是山水,而是心境。
当他在古诗词中带我们走过王维“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意气,走过山间辛夷“纷纷开且落”的平静,走过辋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脱,我又有了学完所有古诗词的冲动。
这些冲动,像是心灵深处一些尘封已久的情愫,在某一个瞬间被轻启触动。它们带着久远年代积蓄的巨大能量,从低沉的试探到汹涌澎湃肆意流淌,灌冲到身体的每一个空隙,像是一种灵魂奔走的自由,又像是一种生命终极的寻找。
最近的工作有些繁杂,内心总有一种不安定隐隐萦绕。这种不安时时撩拨着那温暖宁静之光,让它有些微微的晃动。这样的时候,又让我遇到了蒋勋老师的书——《此时众生》
《此时众生》是蒋勋老师按照二十四节气,记录生活中的所遇所感。从晨昏光影,花香叶色,到虫鸣蛙声,林海松涛。每一段寻常往事在老师的笔下,都弥漫着岁月的清香。
正如他说的,“我想记忆生活里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每一段声音,每种细微不可察觉的气味。我想把它们一一折叠起来,一一收存在记忆的角落。”
这里面有对美的观察:
河面上的水,没有风,水面上颤动起一阵粼粼的细微波光,好像有人轻轻踩着水面上的光一步一步走来。我想起曹植《洛神赋》里的句子,“凌波微步”,他也是看到了秋天从水面上缓缓走来吗?
有对万物的倾听:
山被声音充满,树梢草丛,流泉石隙都起了回声,连昆虫薄薄的翅翼也鼓动起了回声。我静静等候,知道所有的回声都还在秋水上徘徊。
有对生命的感悟:
我们已经忘了,缓慢也是一种速度,迂回婉转也是一种抵达的方式。孤独者总是在寻找一座还没有人去过的山,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自己生命的途径。
读这本书,我像被带到了那遥远的银河,苍穹之中,一道闪着神秘波光的蓝色飘带横贯天际。你随波缓缓流淌,一个个如幻梦般的奇异光团,带着光晕,随波而来。你目不暇接,恋恋不舍。不忍离开任何一个美的瞬间,贪婪地想把所有美的震撼都珍藏在心底。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我想留住美,更想寻找这些绝美文字背后的终极密码。循着心里那久未开启却刹那被触动的感动,去寻找那些寻常往事中的繁华与凋零,希望与幻灭,生长与轮回。
直到有一刻,我看到纷纷如雪的飞絮,它似乎带着大树母亲的希望和祝福,欣喜地去开始一个新的生命旅程。我好像是懂了,凝视伫立间,热了眼眶。
美至心灵的观察
蒋勋老师在《桐花》中写到:
“我手中拈着一朵落花,五片花瓣,被一个绿色小小的蒂承接着。也许花朵落下或留在树上,是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我们所知有限,常常徒自惊恐哀伤。”
他在《萤火》中写到:
“萤火闪烁的频率很像手机上信号的光,带一点微绿,在沉寂的黑暗里一闪一闪。间隔几秒钟的停顿,好像寻找,好像等待,好像浩大宇宙里一点幽微心事的传递。”
短短的几行文字,如此动人。都说,世间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想,从万物到眼睛只是这段寻美旅程的一部分,而真正能引起我们震撼的却是我们与万物相同的悲欢。
蒋勋老师眼中的一片心形菩提叶,变成了可以感受细致心事的人类心脏的瓣膜。他珍惜叶蒂的坚定,珍惜叶缘的精致,珍惜叶脉的细密,如同珍惜一颗捧在手心里饱满又优美的心。
当他得知这样的一片叶子经过上亿年的演化,他陷入沉默,不禁问:“美是不是生命艰难生存下来最后的记忆?美是不是一种心酸的自我完成?”
老师在北地做客,独自来到屋外夜色中的寒林,“大片大片的月光,像许多破破碎碎的镜片,在树林枯枝间闪烁映照,明明灭灭。从小径经过树林,好像行走于月光的水中。有时风起,水里都是波澜,心事也跟着荡漾起来。风一停,月光特别寂静,静寂到像琴弦上最细的一个高音,那高音是寒林里孤独者的啸傲,变徵,变羽,越来越高亢,就是不肯降下来做低卑的妥协。”
怎么可以这么美呢?一颗宽容温暖的心,是不是可以把自然万物容纳收来。那一刻,我们都是大自然平等的众生,心心相应,频频相惜,整个宇宙此刻融合在一起,美如此来临,我们心中悸动,却无以名状。
超越万物的灵性
提起灵性,我便会想起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想起许嵩的“群山听懂我悲欢”,想起曹公笔下和燕子鹦鹉说话的宝玉和黛玉。
是不是一个可以和天地万物交流的人,一定有一颗柔软而温暖的心,万物在他们眼中都是亲切可爱的朋友。然而,我想这样的人注定也是孤独的,那些幽微的心事,世间几人能懂,也许只能说给天地听。
相思木,我不知道我是否见过。相思木在台湾早年被用作燃料,也用来制炭,燃烧时,一条街都弥漫着相思木浓浓的炭香。
那应该是蒋勋老师童年记忆里的味道,时至今日,再见相思木,再闻到炭香,似乎又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相思木被烈火逼出的香味浓郁甜稠,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好像不甘心褪淡;好像即使在烈火中尽将成灰,仍然要在空中坚持留一段魂魄,无论如何也不肯散去。”从山上下来,幽香久久萦绕不去,“它们无意随我来到人间,只是我自己挂念,当成一种缘分,可以记忆,也可以遗忘。”
我们心中的万物众生,何尝不是我们心里的挂念,那些无法与人言的心事,那些积蓄良久的情愫,也许都在某一个时刻,说给那万山间千千万万飞舞的枯叶,说给冬夜寒林里如水的月光,说给山间云岚,说给鱼虫鸟蛙,说给我们觉得可以听懂的世间万物。
万物还是那个万物,差别的是人的心境。
山水安静时,闲看窗外山静云闲:“一片山水,天辽地阔,好像时间都已静止不动。觉得是洪荒以前的风景,一切都在等待开始。好像画家未动笔时面对的一片空白,好像演奏者手指在琴键上空,屏气凝神。时间与空间都在等待,等待生命初始,等待洪荒里第一声婴啼,叫醒天地。
山水激烈时,看波澜壮阔,听潮声风起云涌:“海与河激情热烈地摇荡碰撞迸溅,像宿世缠绵不去的爱,像累劫报复不尽的恨,爱恨纠缠,无休无止。我在窗台上静坐冥想,听潮声声声入耳,声声都像是在说世间的因果。
美究竟是什么?那也许是一种生命本真的宁静,一种肆意奔放的自由,一种可以撬开生命层层包裹的外壳,内心最清澈的真实。
震撼灵魂的感悟
我们生命中,好像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也许只是别人眼中的惊呼一瞥,却神奇般地溜入了我们心里,刹那间,有些从未开启的地方被突然触动,毫无缘由地就热泪盈眶。
那日山中的微微萤火与山下的人间灯火,遥相呼应。老师想到了佛经中的“无名”,他猜,那是不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恐惧。对黑暗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所有我们未知的恐惧。
“天上的星辰,或是人间的灯光,都曾经是人类在旷古悠长黑暗里希望的记忆,即使微弱如萤火,也似乎暂时解脱了我们‘无名’的恐惧。”
读莫言的《生死疲劳》,那是我第一次对死亡的恐惧多了些轻松的感觉。几世的轮回,让曾经黑暗里的未知,似乎明亮了起来。虽然也微弱如萤火,却让我恍恍看到生命原本的样子。
我们也许对未来有太多的期望,太多的想象。然而,人事总有意外。就像老师遭遇的那一场不期而遇的山间大雨。
滚动炸开的雷声,像长久积郁压抑的愤怒,雨点由疏疏落落到马蹄声由远而近……
“下雨或许没有什么不好,在一条漫长的路上,前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并不知道。预期只是主观的假设而已,假设如果一一实现,我们得意忘形,假设变成了执着,有了执着,一旦落空,就要失望痛苦。其实,一路走下去,因为处处可能不尽预期,也就处处充满了继续走下去的无限好奇与探险的快乐吧!”
也许是这自然的心境,到了山顶,雨就奇迹般地停了。云敛雨收,碧空如洗。次日清晨,老师行至山间溪涧,“日光一线一线穿透水间,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迷离,我心里想:这是昨天的雨,却在此地相见了。”
读到这里,再一次热了眼眶。人生兜兜转转,多少次我们以为的曾经失去,却在某个时刻用另一种方式来偿还。我们没有期望,人生只是一次单纯的旅程,该来的来,该去的去。
最后一缕阳光已经从窗棂上移走,我合上《此时众生》,心却还在那个清澈的澄明之境,久久不愿离开。
我循着绿色花萼的白色桐花,从眼中的美看到了生命自我完成之美,不悲不喜,不燥不急。我顺着相思木淡淡的幽香,看到了那份可以记忆,也可以遗忘的随性之美,山岚云烟,各自消散。
我在那大雨滂沱后的溪涧边上,看到了每一滴水珠莹润、闪亮,瞬间消失的光,我知道那是热泪盈眶,激荡洋溢的光,那是上天用另一种方式对这场毫无期待的旅程的馈赠。
我们寻找与渴望的,也许是美背后的沉默和谦卑 ,是那些让我们懂得成长辛苦与甘甜的世间万物,是那些让我们领悟生命艰难与庄重的此时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