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孩夏金桂的自白(15)

第十五回   钗出奁定计挹翠阁  燕还巢得药怡红院

此后接连两三个月,雨村都未曾露面。我几乎以为他就此不要我了,孰料中秋一过,他又来了。我在挹翠阁又摆下酒宴,便问他何故长久不来。

他笑道:“所谓春来多半为花忙。别人为的是自己摘花,我为的是帮人家摘花。”见我不解,他又道:“如今你那薛家小姑不日就要嫁北王为妾了。”

我大吃一惊:“你果然把那宝玉杀了?”

雨村笑道:“此役兵不血刃。”说毕,他洋洋得意,取过纸笔,写下几行字,递与我看。却是一阕临江仙,词云:

玉殿风来谁共舞,谁将莲粉轻匀?华林无奈谢缤纷,罗衾伤旧梦,锦瑟落新尘。

月影含霜香渐冷,觉来已是秋分,嫦娥何处种情根。有缘心自许,白首看浮云。

我便笑道:“你又写这劳什子给我做什么?”

雨村道:“此词非我所填,乃是北王写给薛氏的。”

见我不解,他笑道:“当日听你说了这薛氏的下落,我便差了人去细细访查,果不其然,他们夫妇确在蒋玉菡处。我便禀告了北王。北王念及当日与贾家的交情,不肯过于为难那贾宝玉,便邀我一道微服私访蒋家。这蒋玉菡当日也受过王爷恩典的,见王爷驾临也是不胜惶恐。王爷便邀宝玉夫妇相见。那宝玉如今已不比往昔,落魄失意。王爷与他叙了半日的旧,抚慰说贾家当日之案或有蒙冤,他日必将重审详查,又赏赐了不少金银绸缎才走。路上王爷叹那薛氏果然是粗服布衣不掩国色。但又命我不得轻举妄动,伤了和气。”

我笑道:“王爷既看中了,娶过来便是。”

雨村道:“北王行事向来与众不同,不喜强人所难,反倒无趣,必要先结其心,再得其人。”

我心内暗惊,不意北王伪善狡诈若此,又笑问雨村:“那宝丫头表面看去老实和气,心里最是有主意的,北王得其人易,结其心可就难了。”

雨村笑道:“你不知这些日子为帮北王出谋划策,费了我多少心思。自去了蒋家之后,北王自己便不现身,只派我去时常探望宝玉,送些衣食礼物。又道要帮贾家平反,只是目前一干旧臣反对,不得施展罢了。那宝玉果然信了,北王便时常派人请宝玉去王府小酌叙旧。那宝玉原是大富贵之后落魄的,再经羊羔美酒招待,哪里禁得?便日渐视北王为知己,酒后无话不谈,甚至于讲到当日与那林家表妹的一番私情,可憾有缘无份等语。北王便陪他叹息落泪,渐次地便知道那宝玉夫妇其实不谐,因他难忘那林姑娘,当日婚后还曾出家了一阵子,如今虽夫妻团聚,但始终各不相扰,徒有虚名罢了。”

我闻听此言,笑道:“北王听见这个信儿,定然是喜出望外了。”

雨村又道:“北王听了,连赞那宝玉是痴情君子。又投其所好,将当日抄家时得来的林姑娘用过的东西都一一还给他,又有当日宝玉自己誊写了林姑娘诗作的扇子,也还给他,让他带回家去。”

我点头笑道:“果然妙计,如此那贾宝玉睹物思人,自然更要冷落他媳妇了。”

雨村笑道:“不单如此,王爷也送礼物给薛氏,只是不肯明送,而借了傅夫人的名义,送些女人用的簪环脂粉之属与她。以小物小饰诱其荣华之念,早晚水滴石穿。哪个女人不爱打扮好风流呢,何况是千金小姐出身。”

我冷笑了一声,却不说破。北王聪明一世,独不知我们薛家这位姑奶奶竟是不好打扮的么?

雨村吃了杯酒,又道:“如此过了两个月,正是七夕。这七夕乃是女儿节,王爷知道那宝玉自幼最好此道,便又设宴请他夫妇。王爷与宝玉饮酒,有王府歌姬以歌舞助兴。又命傅夫人陪薛氏叙旧。傅夫人便带了一干侍女与薛氏斗女红,猜谜语。胜者有奖。薛氏得的奖品便是一把檀香柄的折扇,上边是北王亲笔写的这阕词。此词暗怀怜惜之意,表面怜惜嫦娥独处寂寞,实则叹息薛氏失宠于夫主,秋月春花等闲度,尾句则有劝人另觅良配之意。写在扇子上,意为秋扇见捐,夫妻恩断。”

我笑道:“好虽好,那宝钗怎知此扇专为她而备,此词是北王专写给她看的呢?天下弃妇何止她一个呢?”

雨村笑道:“你有所不知,这临江仙乃是步薛氏自己当年在大观园诗社填的一阕柳絮词原韵所做,所以她必然一望可知,心领神会。当日那贾宝玉将姐妹们出众的诗词誊写在扇子上为北王传阅,北王爱其雅韵,便暗自记了。出口能诵的,便有这阕临江仙。那薛氏与傅夫人相识多年,也认得其笔迹,一望而知非她笔墨。”

我轻叹道:“北王也算费尽心思了,只不知那宝钗看了又当如何。只怕未必领情。”

雨村笑道:“我也是担心这点子,好在北王早命傅夫人席间提起当日薛氏入宫落选之事。此事我已查明,当日乃元妃买通戴权等人弄假,故意令其落选,以配宝玉。按理,那元妃如此行事,当罚入长门,那宝玉私娶备选之女,也是欺君之罪。”

我点头笑道:“傅夫人就拿这个吓唬宝丫头不成?”

雨村道:“何谈吓唬,点到为止。彼此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那宝钗怎么说?”

“她倒是聪明人,当即没说什么,只把扇子收下了,这便算事成了一半。过了几日,便听说那宝玉又与她争吵不睦,赌气出家去了。”

我笑道:“这倒又做了和尚了,那贾宝玉敢是论着遭数出家的。”

雨村道:“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好歹是在家庙里,这次听说是做了游方僧,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我心里一动:“他们为什么缘故吵的?”

雨村笑道:“那谁去管他?他们夫妻不睦已非一日。那薛氏隐忍也有好几年了,原先走投无路,只得凑合着相依为命。如今既知有了北王这个靠山,自是忍无可忍了,或许是借故吵嘴闹分崩也未可知。如今这景况,就与写了休书一般的。故此我一闻得此信,便劝北王求亲,一说便成了。只是,”雨村笑看我道,“那薛氏意思要回娘家一趟,住几天再嫁入王府,以示守礼。”

“回娘家做什么,娘家早已无人了。”

“非也,你这大嫂子不是还在么?正好照应她几日,帮着备嫁。北王特地着我去打听你的下落,让找来办理此事。”

“大嫂子已改嫁了。”

雨村笑道:“惜乎未过明路。”

我不由得勃然,这宝钗不知交了什么好运,因我一时嘴快,竟致她得攀龙附凤嫁入王府。一般是再醮为妾,她嫁的是君,风光体面,我嫁的是臣,且没名没份,还得装作贤惠嫂子伺候她上花轿。心里怨恨,但又明白雨村不比薛蟠,遂只得把一口恶气压下,生生忍出两滴泪来。雨村一见,只道我怨他,便好言安慰道:“你此去且好生照应她,帮她备些嫁妆,她日后必然得宠,那时于你我皆有好处。再有,你守着她,观其志向如何,若心有不甘,还想那宝玉,便劝着她些。你做成此事,我必重谢你。”

我冷笑道:“你拿什么谢我?”

雨村收敛了笑容道:“我家里那位近日已是病危了,接连几日都未进水米,大夫说不过是这两日的事了。她死之后,我即娶你。”

“哼,不过是哄我罢了,当日夏太监帮你说媒也是这么说,如今已跟了你这两年,夏太监都死了,更有谁知道我是你的人?扶正的事,你从来没提过。我也早断了念了。”

雨村拉了我的手,指了天上道:“见月为誓,我贾雨村若此次有负于你,天诛地灭。”

我看着他的脸,想起了当年薛蟠发誓的样子,叹了口气,只得点点头。

于是一切都由雨村筹划,我来安排。我先回到了尘封多年的薛家老宅,着人收拾了屋子,又供了薛家父母和薛蟠的牌位。自己也素净打扮了在那里住下。之后便采办嫁妆,这嫁妆其实都是北王府派人送来的。北王府也不知我与雨村的关系,只道我是雨村千辛万苦寻访来的薛家亲人,给了大笔彩礼和财物,命好生筹备。我又买了两个俊俏丫鬟,一名如露,一名如冰,预备给宝钗陪嫁。

其中那如露特别聪明伶俐,我便刻意调教收买,视为心腹,意思要将她作我的眼线,安在宝钗身边。我总觉着宝钗应嫁一事有点蹊跷,但又说不出究竟何处不妥。再者她此刻在我这里,若有节外生枝,不说北王府,就连雨村也不会放过我。故此我总担了一桩心事。

宝钗回来的日子已是中秋过后。我派人去蒋家接了她来。她下轿时身上穿着青布坎肩儿,淡青色裙子,一双墨绿布鞋并未绣花。只梳着家常简样发髻,并未簪花,黑鬒鬒一丝不乱。我原以为这些年家破人亡,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又被男人弃了,不知是何等的落魄狼狈,谁知一见,只略瘦些而已。衣服虽是旧的,但颇整洁,想是袭人送的?她原先在家时也穿得素净,不施脂粉,故此现在这副打扮倒也不觉特别落魄。看她神情,也并不怎么狼狈,还算镇定自若。也罢,苦尽甘来,攀上高枝了,气定神闲也是该当的。

我打叠起笑容上前接她,她也微笑施礼,问我一向可好。我便抱怨说自薛蝌夫妇走后,一直住在娘家,听见贾家出事了,也曾极力寻访,只不知她下落。今日方得团圆,实在是造化。宝钗只微笑着任我拉着手,任我给她让座看茶。我又把丫鬟叫出来认了主子,又带她去她旧日的屋子,她只微笑点头道了生受。直到到了她父母和哥哥的灵前,她才落下泪来。

喜日定在九九重阳,正是北王生日。宝钗回家时才八月过半。我每日便将预备的嫁妆和北王所赠礼物拿与她过目,她一概说好。又要了几块料子成日自己在屋内裁剪、刺绣,想是在为自己做过门后的新鲜衣裳。偶尔从房内出来,只在院子里走走,或是去父母哥哥灵前拜祭一回。我便叫那如露天天陪着她,每日向我禀报她的所作所为。

这一日,我又蹑足潜踪来至宝钗窗下,偷听她主仆说话。

只听如露道:“姑娘绣得真好,几时也教教我吧。”

宝钗道:“这不值什么。以前我有个丫鬟叫莺儿的,她绣得比我好。模样倒有几分像你。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宝钗道:“如露这名字谁给起的?”

“大奶奶起的。”

宝钗笑道:“这名字起得好,有典故。”

如露便问:“是何典故,好姑娘,好歹告诉我吧。”

宝钗便道:“《金刚经》上有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这名字,大概出于此处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转瞬即逝的,越是好的越是如此。”

“姑娘这话,我不太明白,奶奶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呢?”

宝钗道:“这句话意思很深,你现下年轻,不能明白也是常情......这个赤金顶针儿,是嫂子给我的,我用不惯,赏你吧。”

如露便笑谢了。

中午时分,宝钗忽然来我房里,说要出去走走,问我可使得。我便笑道:“有何使不得的,只别走远,且人要带多些。”宝钗笑道:“并不远去,只是想回那大观园再看看。”

我有点吃惊道:“那不已是个废墟了么?到那里去做什么?”

宝钗笑道:“先前在那里有些旧物,想去看看。”

我笑道:“已是抄家过的,还能留下什么?”宝钗微笑不语,但执意要去。

我便叫了如露并几个健壮的心腹婆子跟着去,明着是叫她们好生伺候,暗地嘱咐万一这宝丫头要逃跑或者私会某人,立刻抓回来。宝钗又命她们拿了不少东西便走了。

到了天擦黑,宝钗回来了,如露怀里抱了个青花坛子跟着。到了晚间,待宝钗歇了,如露便按约悄悄跑来我这里禀报。

“今儿出了门就直奔大观园了,好在离得近。那园子我是头回去,可真大,只是荒得很,一点人烟也没有,只有些乌鸦野猫之类的。那路也不好走,满地沙子石头破砖烂瓦,硌人脚疼。姑娘也不言声,闷头往前走。后来就到了一片竹林,恍惚以前有个宅院的样子。如今都丢荒了,这个天气,那竹林便阴沉沉的发冷。姑娘便命我们把带来的香案摆下,供上果子清茶,自己又上了香跪在那里,焚了纸钱就哭起来,想是祭什么人吧,我们也不敢问。我这几日虽是初见姑娘,倒觉着她是个喜兴人,从来见人都是带笑的,好像从不发愁的。今儿可把我吓着了,从没见人这么哭过,起初是不出声光流眼泪,到后来就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和几个妈妈劝了半日,都怕她哭坏了。到后来,我们看她那样,也掌不住,都跟着哭了。”

我笑道:“她哭她的,你们跟着哭什么?”

如露道:“奶奶是没亲见,姑娘那会子哭得可伤心了,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被她哭软了。只不知她祭的是谁,奶奶可知道么?”

我不耐烦道:“管他是谁!且别说这没要紧的,后来呢?她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没有?”

如露道:“后来姑娘哭够了,就离了那竹林,带着我们往前走,过了河,看见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别处还有几株花木,这里却是一朵花也没有的,姑娘就停下步子,说这是她以前住的地方,原来还有几个燕子窝,可惜现在燕子都不在了,满目尽是杂草。接着就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

“好像是说姨娘死了,在西边了之类的,奶奶不是说咱们姨太太原来就是荣国府里的太太么?想来咱们姑娘想她那归了西的姨娘了。只是那两句话像诗又不是诗,还挺押韵,可我听人家念诗,不是五个字就是七个字,姑娘念的是每句四个字,我也不懂。念完了,姑娘便叹气,又流了点子眼泪。”

我低头想了一回,顿有所悟,问道:“想是,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如露拍掌道:“可不就是这两句?什么什么姨的,奶奶真是神人,一猜就猜着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冷笑了一声:“这个很不与你相干,往下说罢。”

“我本以为姑娘要在这里停下看看旧宅,不料她脚不停步往前走。便走到了一个长了不少野花的地方,是个院子,比前两处都要好,虽然也是荒废了,但还开着花,看去也热闹鲜艳些。那房子虽破败了,也看得出原来都是雕梁画栋的。那院子里有两颗树,一棵芭蕉,已是蔫了,另一边是一株海棠,像个大伞,红艳艳开得正好。姑娘一见那海棠就又惊又喜,过去摸那树干,看那树上的花,一边看一边笑着点头。后来她告诉我这是荣国府宝二爷当日住的地方,她嫁过来以后也住在这里。抄家前那海棠早已枯了,众人都道是救不得,要挖了扔出去,只是宝二爷舍不得,故此一直留着。如今居然又活了,还开了花,真奇了。我和苏妈妈便一起给姑娘道喜,说,这样好花,想是有些灵性的,知道姑娘如今就要苦尽甘来了,故此它也复活开花了。”

我沉吟了一下,问:“姑娘听你们如此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姑娘自然是喜欢的,她虽没说什么,可一直笑吟吟瞅了那树点头儿。接着就命几个妈妈拿了锄头刨那树下的土。刨了一程子,挖出了个小青花瓷坛子。宝姑娘亲手擦干净,又揭了封口看看,笑道:还好,都还在,不曾坏的。说毕就给我看,原来里边是许多龙眼大的药丸子,有一股凉丝丝甜滋滋的香味。姑娘说,这是她自幼吃的丸药,须埋在花根下。当日陪嫁过来便埋于此处,抄家时也未带走。所幸这几年不曾犯旧症,故此无恙。如今既要走了,自然也要把药带走。后来姑娘就命我小心抱了那坛子回来了。”

我笑点点头道:“那丸药唤作冷香丸,说是个癞头和尚在她小时给的海上方儿,拿了好几个节气下的雨雪霜露并四种四季开的花蕊等材料做的。当日大爷曾与我说过。姑娘每有个大小病症,倒是吃这药最为灵验。每次吃个一两丸,很快见效。只可惜这药材贵倒不贵,只难得可巧二字。比如若雨水那日不下雨,就只好等明年再配药,要配成那么一味,前后就得好几年的功夫。当日配成了一味,也是十分的宝贝。好在薛家有钱有人去张罗配这些东西。”

如露便道:“若那药吃光了,姑娘再犯了病,一时又配不齐,那可怎么样呢?”

我笑道:“那便只好捱着罢了,听说犯病时也只略咳嗽些,并无大碍。再者,赶明儿进了王府,自然有的是人替她张罗炮制,用你这小蹄子操心?”

如露便笑了笑,我再问如露,底下也并无其他,我心里有点诧异,又抓不住什么把柄,只得让如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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