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露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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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今个儿是寒露。

老话怎么说来着?想起来了!是“凝露成霜,天气愈寒”,脑子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不知道啥时候天上落了大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家里的小厨屋只留给我一个屋角,那几棵大杨树也没了影子,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哗哗地树叶声。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正坐在门口的木凳上,时不时地扯扯最里层衣服的领子。这木凳还是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做的,竟悄悄摸摸地过了二十多年了。

老头子年轻那会有文化,会写大字儿,还是个木匠,整天在村里的庙里刨刨锯锯。今天给这家钉桌子,明天给那家做柜子。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老头子可真威风。

天凉了。这人老了,身体也抗不住风了。一大早起来,我愣是里里外外套了四件衣服,鼓鼓囊囊的。不过,天冷啊,也只有这么对付了。闺女给买的厚棉袄得留着下雪了穿。

这会儿老头子正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时不时哼几声,看来他睡得还挺舒服。都说人老了老了,就又回到孩子模样了。现在看,确实是这样。

我坐在门口,手揣在衣服袖子里,背靠着没事总爱哼唧的木门,长久地望着外边的大雾。这会儿功夫谁也不知道我在望着啥,又在想啥。

哎!阿弥陀福,俺这一家子到底是咋了?活了大半辈子了,缺德的事没做过,可家里的经咋就恁难念啊?我双手合十,仰起脖子,粗粗地喘了一大口气,随后又低下头。

大女儿亚萍一直有病,隔段时间就要打针,身子状况比我强不到哪去。可她还年轻啊,五十刚出头,我这可都是即将埋土里边的老婆子了。每每想起来俺的大闺女,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老头子说清楚也糊涂,耳朵还不怎么中用,大多时候自己只有盯着屋顶的的椽子掉眼泪儿。我就想,观音菩萨要真是有灵,就让咱这老婆子替大闺女受了这份罪吧。

亚萍这孩子一辈子没怎么享福。在家的时候排行老大,下边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兄弟,自然而然就让她多帮家里干活儿,家里的,也有地里的。一般都你说啥她干啥,听话嘞很。

大女婿人实在,话不多,也是苦命的孩儿,说是从小就没了娘。相亲那会,我们老两口都相中了。想着这出了门,大女儿应该享福了,可是这好日子不长啊。

也忘了是哪一年了,大闺女得了病,没看出根就不再治了。哎!这一耽搁就耽搁了几十年!这孩子性子有时候也犟,这点儿倒是随我。无论怎么说也不在医院里打针了,说是浪费钱,她说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可现在就要了命喽!哪里又能买得到后悔药啊?!

02

也不知道是啥时候,我模模糊糊听到院子里有东西在扒拉的声音。我刚开始以为是风也就没在意,可动静越来越大。如果说刚开始有一处动静,现在可以说一片都在动。

这时候雾已经不再浓厚,它们把厨屋和院墙的大半部分还给了我。我探出头,看到一只黄白相间的母鸡领着一群鸡崽儿在啄食我种下的那一片韭菜。

说句实在话,看到它们,我最初想到的是我们这一大家子。孩子们小的时候,也像鸡崽儿一样成天围着我。那时候虽然累,可是过得舒坦啊。

不过,同情归同情,韭菜可不能都让它们给我糟蹋了,我还要留给我的小闺女亚华。华爱吃韭菜,尤其是我做的韭菜面条。

我探出头吼了一声,觉得应该有作用。我们这驱赶鸡、羊大多时候都是用这样的方式。牲畜们听得明白这是在给它们下逐客令。

不过,这只老母鸡可不吃我这一套。听到我的吼声后,鸡崽子都钻进了它的翅膀里。它却没有领着鸡崽子们落荒而逃,而是昂起了头,左右看看,见没了动静,探出去的左爪子又收了回去。叫唤了几声,我想应该是在告诉它的孩子们“别怕,大胆吃!”

看到这,我立马就来了气,又觉得好笑。我就准备站起来,谁知道,左脚猛地一个钻心疼,我半歪在了屋门上,木门上的门环让我吓得叮当作响。

“咋着了老婆子?”躺着的老伴儿倏地坐了起来,被子的一边儿滑落到了坑坑洼洼的土地上。

“没咋,没咋。我扶着门站起来嘞。我没事儿!”说罢我冲着老头子笑了几声。

“那你歇着吧,我再躺会儿。”

说完,老头子拉了拉被子,又躺在了那。还没等我站稳,沉闷的呼噜声又从他那里传了过来。

我左手扶着左腿,右手撑着木门在那里站稳了。我拿起来斜靠在土墙上的拐棍,这还是我在柴火堆里扒出来的。我拿着它使劲在门前的碎瓦片上敲打,或许是见到了我这个老婆子的凶狠架势,老母鸡一溜烟就跑没影了,身后跟着一群全然不知道如何应对的鸡崽子们。

我身后的这墙上本来是刷着洋白灰的,刚盖好那阵子,真排场。不过,现在不行了。墙的花白衣服成块成块地往下脱落,说得难听点,就跟得了牛皮藓的庄稼人在挠痒时掉下的白皮一样。掉来掉去,也就成了现在的穷酸模样儿。

我们老两口的屋子现在也不行了,一下大雨就感觉土墙的颜色变深了。不过,住到俺俩没了,也是一点事都没有,我不想再麻缠俺妮儿和俺孩儿再给我们捯拾。家家都忙,都得挣钱,供孙子,外孙们上学。我给老头子说咱可不能再挑事了。

我撑着门坐了下去,左脚还是一阵一阵的疼。我脱了布鞋,脚背在肿着,还有点淤青了。我不敢使稍大劲碰它,只是在淤青的周围按摸着,希望能减轻点疼痛。

03

想起来这脚,我就后悔死了,后悔前天让老头子开车带我去镇上买药。家里的治胸口闷和高血压的药吃完了,救心丸也没几颗了。到了我们这个地步,好吃的可以不吃,药是一顿不能少嘞,少吃一粒,一整天身子都不得劲儿。

在家那会儿我给老头子说,我坐后边给你看着车,你听不见,后边有车靠近了我就拍拍你,你赶快把车靠边慢慢开。他说,我又不聋!就再也没跟我说话。我看他像个小孩一样,啰里啰嗦地数落他好大一会。

到底是年纪大了,老头子开车是真不行了。出了村,遇到前边正在修路,得从人家的地里绕着过。我们就跟着别人的车子往前走,就在过一个土坡时,出了事,车子不知道怎么就翻了。那会儿我还没弄清楚咋回事儿,就从车上掉了下来。我迷糊了一会,就听见我老伴儿在哎呦哎呦地叫,我真是吓坏了。

我感觉左脚有点疼,倒也没在意,就赶快爬起来把老头子拉了起来。路过的一个小伙子是村里的,他找来了我的儿子,这才回到了家。

“家里人都在,有你儿子,你孙子,非得自己跑着去!”

我靠在床沿上,身上全是土,老头子回来就躺在那了。听到儿子埋怨我,我看了看老头子,啥话也没说。

“俺俩没事儿。”我随后笑着给儿子说。我随手拿起来旧毛巾拍打着身上的土。儿子没再说啥,扭头出了屋子。

老头子的脚比我的还严重些,我勉强还能走动,他的脚肿疼得厉害,走路得拄着木棍,一走一停。看起来还没我家之前养的那只有病的鹅走得快。

鹅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挺大个儿,来的时候身上脏兮兮的。那天我正在厨屋里烧火做饭,就看见一只跛脚的大白鹅摇摇晃晃走到了离我一步远的地方,顺势卧在了那。我向它吼了一声让它出去,它勉强抬了抬脖子,就一动不动了。我怕人家过来找,到时候不好说话,就又用手里的烧火棍戳了戳它的肚子,它还是一动不动,连哼哼也不哼哼。

就这样,那只大白鹅就留在了家里,成为了家里的第三口人。他没事就老卧在墙角的石榴树下,时不时地啄啄圆嫩的石榴树叶子,勉勉强强地活着。

前年,它不吃食了,整天呱呱叫。我就把它卖给了收鸡鸭鹅的,他给了我二十二块钱。说真嘞,我也是心疼它啊!

哎,我咋又想起来鹅了呢?

我拢了拢散到脸上的白头发,眼睛望向院里的那片空地。今年的蒜是栽不上了,脚崴住后,我再也没力气去翻那块地了。明年大蒜也不知道价钱咋样,无论咋着说是卖不上钱了!今年的大蒜可是真贵啊!隔壁的李老二不怎么样还卖了两万多块!

04

儿子和二闺女亚茹领着老头子去乡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没伤着骨头。那会儿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敢出大气了,一连说了好几句阿弥陀福,佛祖保佑。

老一辈儿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头子今年正好七十三,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真是把我这个老婆子给吓坏了。老头子只要没大事,我也就能继续活下去了。他可不能在我前边出了事。老头子又聋又得吃药,时间短还行,这时间一长就都伺候够了。再说我那儿媳妇儿,哎,我是打心眼里不想让俺孩儿作难。

不想这了,不想这了。老了老了就是爱乱想。

我抽出来手擤了擤鼻涕,才觉得头清凉了不少。

“他婶儿?在家没有?”

“他婶儿?”

“在家,在家。”

我知道是隔壁的闷墩儿嫂子来了,忙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把头发向后拢了拢。我也是试了几下才站起来。

“他婶,在家呢哈!”

“在家在家,脚还没好利索,出不了门。”

“他叔咋样了?”

“都快好了,别惦记。”

“他婶儿,可要照顾好身体呀!这几天冷,多穿件儿衣服。”

“老嫂子,你看看,我这都穿四件了!哪像年轻那会儿。”

“就是这,天一冷,我就感觉着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响。今天我穿了五件嘞!”

“老嫂子,你来是有事儿吧?”

“也不是啥大事儿,咱孙子闹着吃石榴嘞。那天从你家门口过他看见了,这两天就一直在我跟前儿闹。”

“嗨,我当是啥事嘞!石榴树在那呢,想吃尽管让孙子过来摘。没牙了,我也吃不动。”

“中!他婶儿,家里有事就说,年纪大了,就咱们还能互相帮衬帮衬,儿子媳妇儿都不在家,就算在家也不来身边偎了。”

这时候石榴树也没几个果了,上次外孙来,带走了些大的。剩下的这些留着给邻居们吃,不让吃也不好看,这片儿小孩子也还有几个。

05

这时候,漫天的大雾已经消退殆尽了。屋外的种种已经恢复了原来应有的模样。

没了果的花生秧子在院子里一堆一堆散放着,还没来得及收拾到柴火棚里。

两棵柿子树也直直地站在那。今年南边那棵柿子树不知道是咋了,刚开始挂的果到后边都败了。北边这棵柿子树还算争气,不枉费我给它打药浇水。柿子一疙瘩一疙瘩地长在那,一个得有我的两个拳头大。说着我还眯着眼睛攥起来拳头比了比。

不过,我和老头子咋能吃完呢,摘得到的柿子就放在纸箱子里,等它们慢慢熟。摘不到的也只能让那些叽叽喳喳的鸟给吃了,最后再让风吃了,让土给吃了。

虽说我年纪大了,可我还不糊涂。上次老头子说要爬树上去摘,我说就是烂完了也不能让你上去。老头子可是家里的主心骨,他可不能出一丁点儿事。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叠个千纸鹤……”

“老婆子!电话,电话!”说真的,我着实被老头子的喊叫惊了一跳。我回过神来看到老头子用一只胳膊撑着床,上半个身子斜斜地从被窝里往外伸着,另一只手指着床那头的手机。

确实是来电话了,老头子这次比我还机灵。我勉强站起来,把重心放在右脚上,两步的距离我愣是走了五步。我按着小闺女教我的,按了手机上带有绿色的按键。

“喂,华?”

“姥姥,你又错啦!我不是俺小姨。”

“还真是!又错了!下课了妮儿?”

“嗯,正说去吃饭嘞!脚好点了吗姥姥?”

“好多了!我跟你姥爷都能走了!你去吃饭吧,家里没事!”

“华打电话了又?”

“不是华,是咱外孙儿!”

老头子应该是听清楚了,还给我说让孙去上课。他没顺着往下躺,反倒是吃力翻个身趴在了那。

这是俺外孙打来的电话,隔几天就打一回。回回我都不敢说太大会儿,听说电话费贵,我想钱还是给外孙省着吧,知道俺俩没事就中了。

“哎呦……”

“咋着了?”

“不得儿劲。”

“哪儿不得儿劲?”

“不知道!”

这就是我的老头子。我是故意问他的,我知道他玩的把戏。饿了就趴在那,长一声短一声地哎来哎去。

“是不是饿了又?”

“有点儿。”

我一走一停地挪到了厨房里,虽说脚不灵便,我还是活了面,择了点韭菜,给他做韭菜面条吃。老头子一下子吃了两碗,还是我给端过去的。

随后又躺在了那,我知道呼呼的鼾声不一会又得响起来。

06

二闺女亚茹没出门前,在家也是老干活。我当时也是偏心眼儿,除了疼爱家里唯一的儿子亚力,这几个闺女都没少让干活。

还记得二闺女有回跟我要钱,说想扯布做衣服。我哪里不想给这几个闺女多做几件衣服,可是钱得省着啊!一大家子吃穿,还得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儿。衣服能凑合就先凑合着穿吧!说到底,那天我也没给二闺女一分钱。

后来我知道二闺女是真生气了,一连好几天都没理我一句,也不知道现在还记着我那会儿的孬没?

那年修河堤,老头子会写字,又懂得记工分,也就不用做太多的体力活,被安排在队里做会计,成天成天的不在家。

那会儿二闺女四五岁,天黑我们都准备睡了。我突然听到一阵咚咚地敲门声,二闺女一下子紧紧地抓紧了我的胳膊。我一手摸着二闺女的头,一手紧紧抓住了被子。

“谁?”我小声地问。

“是我!开门呀,外边真冷!”

这下我揪着的的心一下放了下来,我听的出来这是俺当家的,他已经三四天没回来了。二闺女也听出来了,一下子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连着说“是俺爸爸,俺爸爸!”

我看见当家的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上粘着碎草。他看见我们娘几个只是嘿嘿地傻笑。

“看这是啥?”

当家的在二闺女眼前晃了晃。我记得当时我也没看出来是啥,但是我闻着倒是蛮香的。

“呵!大猪蹄儿!”

当家的把油纸一展开,确实是两只肥肥的猪蹄子。二闺女看到后,直接扑倒了当家的怀里,小手一直往上伸着。

“买它干啥?恁贵!”

“二闺女打生下来就能吃,我怕我不在家你们娘几个再饿着。”说罢还是嘿嘿地笑。

现在二闺女也过得不容易,家里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来的时候一说这就哭。我这老婆子没办法,也没钱,只有陪着抹眼泪儿。看到二闺女难受的样子,我心里就像是有一把铁剪子在剜我的肉啊。

07

柿子树的叶子扫地玻璃刷刷地响,我看到天又变黑了。我知道,这天又像是要下雨了。我一步一步地挪到院子里,用烂了角的塑料布盖住了电车。我掩了掩脖子里的衣服,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我重新坐在木凳上,眼睛望着院子里的草,柿子树,挂衣服的绳子,厨屋,石榴树和被风卷起来的院子里的沙土。

“老婆子?”

“在这呢!又咋了?”

“没有事儿!”

“唔!”

“你的脚好点没?”

“好了,刚才我还出去溜达了呢!”

“知道你没事儿我就能睡着了!”

这时候屋子里的光线被风吹走了,我长久地望着床上的老头子,几滴冰凉的水滴落在了淤青的脚上。这时候,我没觉着有多余的疼痛。

不知道这会儿,俺妮儿和俺儿都在忙啥嘞!天冷了,都加衣服了吗?我按亮了手里的手机,也只是会等着看它自己变黑。

雨果然又落了下来,啪啪地拍打着我的院子。我突然也好像听到我的骨头在这黑色的屋子里咯吱咯吱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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