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橄榄树(短篇小说)

(主旨:社会中那些细微,折射了幸福的本质)


我爷爷和会计钱四儿闹别扭后,大病了一场,老是惴惴不安的。钱四家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钱,当年不叫生小孩多了,他家交城市增容费,只管生。我和二丫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岁半,都懵,说:“爷爷,啥是城市增容费呀?”爷爷和我们爹应该也不知道多少,好像是小孩出生,得走道,街道就拥挤了,得拉屎茅厕就拥堵了,上学,学校的就多人了,所以得余外拿钱。二丫都惊了,说:“那就是说,是多余的呗。”我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老慢半拍,说:“差不多吧。”钱四家势力大,四个儿子都是当官的,有一个还是警察。他家五妞更厉害,传说对相是县长的儿子。二丫又惊了,说:“老天爷呀,她才多大啊?”我娘知道,说:“十七。”二丫瞎操心,说:“十七就搞对象啊?”这谁知道啊。

钱四和我爷爷吵吵、对骂,主要是我们家开馄饨管,街上的下水道一堵,钱四儿就来要钱,老要,我爷爷就不干了,说:“老钱,好几家馆子,咋老问俺家要?”钱四儿嗤嗤笑,说:“老蔡,你睁眼看看,谁家生意比你家好啊?”这就不对了,我爷爷不接受,说:“好就得拿钱?”话一怼,就吵吵起来了。事儿不大,我爷爷是担心钱四家的势力,越想越后怕,忧心忡忡就病了。后来馄饨馆断电,是不是钱四搞的也查不到,我爷爷就做了个决定,说:“咱们去香港。…”二丫差不点儿唱《橄榄树》,蹦高了。传说在香港的街上就能碰到明星,二丫做梦都想和明星合影。像我们家这样的能去香港,全仰仗我姑奶奶。当年生活太艰难,姑奶奶跟着人家逃港了,后来嫁了个店主,也算都安顿了。前些年姑奶奶回来看了次,回去就安排我们家去香港开店,申请都办好了。太爷爷不肯去,暂且就搁下了。现在太爷爷去世了。去香港,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朋友都在这儿呢,小胖、墩子、小侯,一想见不到他们我眼睛都能红了。二丫说:“哥,你不是不想去吧?”烦呢,我没搭理二丫,我也没和小胖他们说。

纸包不住火,我们卖破烂,收拾东西,还用了集装箱拖车,小胖、墩子和小侯都知道我要走了。小胖都哭了,说:“那以后咋找你玩儿?”十来岁,小孩都真诚,不知道未来的岁月会使大家都变成陌生人。我们去饭馆了,烤肉喝啤酒,都喝哭了。小胖说:“香港也太远了。…”一说就哭。傍晚回家,我眼肿了,买了冰棍消肿,根本不管用,直接给吃了。钱四的公安儿子和我前后脚进了门。警察走道都轻,我没注意。结果我爷爷、爹娘都吓傻了,以为我被抓了。他们惶惑的样子叫我说道:“哥,你不是找我吧?…”钱四的儿子是找我爹。我们这才知道我爹干了什么,他四下悬赏叫人家提供钱四家给馄饨馆断电的证据,给提供者一千块钱。钱四儿子说:“都传开了,这影响非常不好。我问供电所了,他们变压器超负荷了停的电。你们可以去问。…”钱四儿子说了我太爷爷和他太爷爷的事儿。这些事儿我和二丫都不知道,听痴了。日本人侵略中国那会儿,钱四的太爷爷是维持会会长,后来解放了,工作队把钱四太爷爷抓了,要当成汉奸枪毙,杀一儆百。我太爷爷是雇农,找了工作队,拿命保钱四太爷爷是好人,说钱四儿太爷爷尽管做了维持会长,可给大家挡了不少事儿。我太爷爷特别说明了钱四儿太爷爷救过咱们战士的命。一个受重伤的兵倒在地上,日本人到处抓人,钱四儿太爷爷把伤兵拖地窖去了。工作队长说:“这机密的事儿你咋知道?”我太爷爷会点儿医术,给叫去看过伤。队长又问了一个问题,说:“那被救的是人是八路还是国民党?”这没人知道了。都没问,只知道是打鬼子的。本来要次日在河滩枪毙,我太爷爷说了这一通,工作队暂停执行,开始调查。也巧,第二天来了个大官,正是钱四太爷爷救的那个人,现在是地委书记了。因为这事儿,钱四太爷爷和我太爷爷在时,两家关系很好。老一辈过世了,钱家日子如日中天,关系渐行渐远了。我太爷爷知道我爹干的事儿后,打了我爹一巴掌,和钱四公安儿子说:“小,你说咋办?我都允。”钱四儿的儿子只是叫别再搞这事儿就行了,影响不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欺负人呢。”我爷爷着急了,说:“这个真没有,只是大家怕你们家是真的。”钱四的儿子嗤嗤笑,好像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告辞走了。我爷爷办事儿地道,带着我爹去县公安局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二丫不喜欢钱四家的五丫头,知道了就借题发挥,说:“那也不用这样啊。真是的。咱们就去香港了,谁怕谁啊?”我爷爷差点儿揍二丫,说:“你们都记好了,事儿是事儿,你可以主张,钱家要是欺负咱们,咱们可以上告,不能卑鄙。”二丫和我说:“爷爷真滑稽。”一个雨天,我和小胖他们拥抱了,又哭了一顿,就乘飞机去香港了。我们家三代都没坐过飞机,一路提心吊胆。二丫是唯一不怕的,又吃又喝,高兴坏了。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在香港落地了。我爹大汗淋漓,说:“脚着地就踏实了。”我娘和我奶奶不敢去飞机上上厕所,落地一走道,尿泡受不了,差点儿尿了裤子。姑妈嗤嗤笑着数落他们。到了姑姑家,姑父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饭菜,大家好吃了一顿。开馄饨馆的地儿,姑奶奶已经给租赁好了,带个后院,有宿舍。吃过饭我们就去宿舍住了。迷迷瞪瞪地睡了,太阳刚冒头,二丫就喊我起来,去看香港的街景。出来一看,好像和县城是不一样。跑了附近两条街,怕走丢了,我俩就回来了,忙活馄饨馆的事儿。开始几天很忙,租赁的饭馆原先就是餐厅,要改经营项目、简单装修下,改造下厨房。忙了一周,馄饨馆开张了。开张时放了鞭炮。香港警察站在马路对过看着。我娘紧张,说:“呀,是不是不叫放鞭啊?”姑奶奶说:“这是香港,没有城管管这些。回头自个儿打扫了行了。”东西好吃,口口相传,人越来越多了。我爹搞了个幺蛾子,做了块扁牌,说馄饨是珍妃和光绪皇帝喜欢的食物。我爹找地方挂。爷爷说:“你干啥呢?”珍妃喜欢这口,带得皇上也喜欢上了,是真的。馄饨方子是御厨给我太爷爷的。珍妃入土后,太爷爷还带了馄饨去祭奠过。爷爷不叫挂,我爹惊了,说:“爹,这是真的啊。”我爷爷说的话特别诡谲,说:“你糊涂,假的多了,真的也是假的了,没人信。”爷爷不许,我爹只好搁床下了。二丫到处跑,得空就不见,旺角、庙街到处逛,拍了图片给我看。二丫明显是喜欢香港了,开始学潮州话、学英语。我爷爷支持二丫,说:“大家没事儿都学点儿,入乡随俗。”我爹小儿麻痹,一喝酒话多,礼数也没了,很不屑爷爷的话,说:“香港是咱们的,要改也得他们改。”我爷爷好像很生气这话,说:“混账,说了一百年的家乡话,你来了就得改?”我和二丫大眼瞪小眼,好像我爹有理,我爷爷也有理。我奶奶和我妈向着我爷爷,她们的意思香港是国际都市,不是内陆,各国人都有,潮州话、英语都会才好。一年干下来,收入可观。爷爷说按这个速度,三年不用,我们就会盈利了。二丫跑进来了,兴奋地要晕倒了。我妈吓着了,说:“丫,怎么了?”二丫在公交站碰到周润发了,合拍了照片。大家都看。我爷爷深奥了,说:“一看这人就不错。”大家听不懂。我爷爷说:“这人很高,为了配合二丫自己躬了身子,一个大名人能这样,难能可贵。”好像是的。老百姓就是过日子,一天又一天,可没想到的事儿发生,街上变得嘈杂,满大街的人,警笛声,奔跑的警察到处是。奶奶说:“呀,都别出去乱跑了,没事儿都待在店里。”大陆人极少见到这样的画面,我们都站在店门口看。我爷爷忧心忡忡,担心会影响生意。结果出乎了爷爷的预料。生意反而更好了。那些人走累了,都想吃东西,就到店里来了。还有不少支帐篷不回家的,想吃点儿汤汤水水的东西,我们的馄饨特别合适。那些天我们都累坏了。二丫说:“老天爷呀,啥时候是个头啊。”我爹想什么不知道,看外头时总是一脸倏然。我娘说了件事儿,是我爹有情结。当年一个同学被霸陵,霸陵的小孩有背景。我爹和被霸陵的同学是好朋友,我爹就打着横幅,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抗议,要学校主持公平。二丫嗤嗤笑,说:“那后来呢?”我爹被学校除名了,娘说:“叫你们爷爷好揍。”二丫脑子跳跃了,说那会儿应该还没有我娘呢。我娘说:“死丫头,咋说话呀?娘只是还没过门,咋没有啊?”开店总要采买些东西,现在乱糟,爷爷说:“你俩一块儿,二丫,听你哥的,不要乱跑。”我爹说了句话,我们都懵了。爹说:“要特别小心黑衣人。”没等二丫问,我爹不见了。我和二丫出去后,二丫说:“啥黑衣人啊?”我也不知道。途中我们知道了,二丫拉我胳膊,示意我,就看见有几个穿黑圆领体恤的,五大三粗,各个都壮实,眼神犀利,站在街口看路上的人群。二丫看香港剧看多了,说:“是飞虎队?”飞虎队穿制服,这些人不是,更像社团的人。二丫又觉得他们不像是香港人。具体我们说不好,去采买了。

外头乱外头的,我们开我们的馆子。我爷爷嘱咐过我们,客人无论在店里说什么,都要装听不见的。二丫问我,说:“这哥为啥呀?”我也说不好,是猜的,或许因为我们眼下一看就是大陆人吧,说多了不好,会招惹是非。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二丫把我叫醒,说:“快到街上看看。…”来到街上后我有点儿懵,有点儿没睡醒呢,说:“咋啦呀?”街上空空荡荡,没几个人。二丫说:“那些静坐不回家的人都没了呀。”我醒了,沿街的帐篷都没了。早上的馄饨卖得很冷清,人不多,听他们说话,占街的人都被强行清场了。二丫说:“昨晚特别悃,要不就拍下来了啊。…”这天馄饨卖的很不少,连平时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我奶奶坚信过两天就好了。可能我们家里人都是这么期望的,不过“过两天就好”一直没出现。销量下来了,盈利成了亏空。一个月过去,整月都亏损。中午小岛来了,他是日本银行的经理,喜欢吃我们的馄饨,早上吃,中午吃,晚上时常要一个馄饨当夜宵。经理来,员工也跟着来,都说好吃。忠诚的主顾,我爷爷给小岛泡了茶。小岛今天有点儿忧伤,说:“以后怕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馄饨了。…”我爷爷说:“咋的,要回日本探亲?”小岛说很多银行都迁徙去新加坡了,他们银行马上也要过去,说:“一想吃不到馄饨,就太难受了。…”小岛说的是真的,那些天银行的人来吃馄饨的特别多。这些职员大多是香港人,都要随银行去新加坡。我娘说:“上个班,这也太远了。”一个女职员说:“去了,就定居那边了。…”那天晚上小岛跑来了,要了馄饨。我爷爷特意给他加了小菜。小岛说:“吆西。…”要了啤酒,给我爷爷倒了杯。小岛突发奇想,想叫我们家把馄饨馆搬到新加坡去,银行的半地下室空着,按香港租金的一半给我们用。门头也有,下几凳楼梯就行了。小岛说:“写字楼的人很多,新加坡人不做饭的干活。…”小岛说要是考虑去,我们的馄饨馆可以做为银行的餐厅随银行的手续一同过去。我爷爷召开家庭全会,姑姥姥和姑老爷都来了,他俩赞同去新加坡,他们也考虑过去。我奶奶觉得这太浪费,当晚没形成决意。到了早上,爷爷说:“我考虑了一夜,咱们去新加坡。…”半个月后馄饨馆在新加坡开张了。有两位新加坡老人品尝了说这是早先的味道,他们很小的时候在北平吃过。新加坡的店面比香港大。一到饭点儿,座椅就满了,收益比香港高出不少。新加坡人真的不开火,都到饭馆和饭店吃。定居下来,我和二丫去当地的学校上学去了。新加坡人很平和,气氛松快。到新加坡两年后,爷爷去世了。弥留时爷爷说他去了后不用把骨灰捎回家,就埋在这儿,将来和我奶奶一起就行了。我奶奶挺难过的,不过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想到这一天。我奶奶说:“你先去吧,到时候我去找你。…”安葬我爷爷那天,二丫有点儿迷惑,说:“哥,不是说要叶落归根啊?”我说还有一句话,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二丫不吱声了,好像在想什么。我爹要买处家庭墓园,将来我们家人都埋在一起。二丫真挺孝顺的,急了,说:“那谁陪太爷爷太奶奶啊,谁给他们上坟啊?”我爹想这事儿了,说抽个空,把他们的骨灰捎过来。爷爷走了后,不见小岛下来吃馄饨了。我爹打包给送上去了。小岛说:“太难过了,就没去吃。…”我小儿麻痹过的爹,话耿直,说:“都有那一天。”小岛嗤嗤笑,说:“是啊是啊。”

大学毕业后,我接手了馄饨馆,二丫去小岛的银行工作了。有时候想想,老家、香港、新加坡,日子好像都差不多,又不一样,那种细微的不同,体现了很多的东西,就像四季。一个家伙进来了,直叫,是大狸花猫,它在外头没找到好吃的,回来就这样。再见吧,我得去给它拿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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