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亲 | 母

校门外的两边石柱旁密密麻麻挤满家长,还有两分钟下课铃就要打响了,几乎每个爸妈手上都拎着一件厚外套,外套上各式儿童图案混着嘈杂在校门口边起伏,随着爸妈们的头忽高忽低。

小宝有一件小熊外套,上面是各种颜色的小熊印花,红色蓝色黄色之类的,底色是白色,今年生日他爸给他买的;今年也是他爸第一次给他买生日礼物,据说是刮刮乐刮中了不少的奖金,谁知道呢?至少是把那孩子开心的,在还没正式进入冬天时,就迫不及待套在身上。

出门得急,我竟把那件外套忽略了,早上小宝还嚷着要穿那件外套,可是雨实在下得太大了,白底的外套若是碰到雨水,污痕是很容易被看出来,那材质要洗不容易;得先手洗,还不能烘,这种潮湿冰冷的天气,晾在外面是很难在几天之内变得干燥,在干燥之前,还会沾上一种潮湿的霉味,到时势必得再重洗。

“你乖乖先去上学,如果下课了没有下雨,妈妈就带外套过去接你,这样好吗?“

出门前把沉重的书包拉上小宝肩膀,较同年纪的孩子来说,小宝清瘦许多,肩膀一摸就是凸出的骨头,书包往下一沉,骨头随着肩膀也跟着下移。

“如果妈妈没有给我带外套来,那我以后都要爸比来接我了,哼!”

他转动门锁打开铁门,小手吃力拉起雨伞,遥遥晃晃在我面前走着,上学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谈话,甚至到学校了我都差点忘记把手里的便当袋给他。

放学铃声在川堂内响起,钟响还没结束,已经陆陆续续跳出来不少孩子,在走下川堂的楼梯前,在楼梯上对着校外探头寻找自己的爸爸或妈妈。

“小宝妈妈,你儿子还没出来呀?大概是还在收拾东西吧,那我就带桃子先走了啊。“桃子妈妈说话间口吐白气,一边走一边抓着桃子白嫩的小手给她套上手套,走几步后停在树下,接过桃子背上的书包,蹲下来给她另一只手的手套也塞好。

桃子就坐在小宝前面的座位,他说过桃子常穿着背后是一只超大熊图案的外套;所以当小宝他爸送他那件熊熊外套时,小宝才会那么喜欢。

桃子长得漂亮,个性文静,不同其余孩子一样爱大吼大叫,看得出来是个家教很好的孩子。

“我长大会娶桃子。“小宝在上个月桃子生日时,也分到了她带到学校发的棒棒糖。

“不娶妈妈吗?那妈妈怎么办?“隔天我在床边给小宝套上背心,睡眼惺松的他手上还捏着那个棒棒糖。

“不娶,妈妈很吵,囉嗦。“

斑马线对面的葱油饼在放学前就已经开始热锅,这时已经围满了学生和家长,葱油味沿着对面飘散到学校这儿来,孩子们出了校门各个两样放光,在导护妈妈的指导下往摊位跑去。

我伸手摸进两侧大腿,左边口袋只有几片被洗衣机搅在一起的卫生纸和发票,另一边有他奶奶上星期要给小宝的两颗瑞士糖,这两颗糖大概就是洗衣机那时铿锵作响的主因,除此之外口袋里一枚铜板都没有。

下课铃声已经结束了大约两三分钟,小宝才慢悠悠从川堂走下来,他大概已经看到了我,低着头朝这方向靠近,我捏着钥匙的手接过他的便当袋,沉甸甸的,里面的东西似乎没有动过。

我拉起他肩上的书包,重量也跟早上没有差别,小宝一把抢过被提起的肩带,自顾往前走;我则跟在他身后,拉开便当袋子察看里面的食物,只有另外分装的鸡块不见了,便当盒里的食物几乎没碰。

“我的外套呢?“在红绿灯口停下来后,小宝侧脸问我。

“今天妈妈出来的时候还下着雨呢,所以就没有给你带外套了。“我从口袋掏出一颗包装纸已经发皱的糖果。

“宝贝要不要来颗糖?妈妈拆给你吃?“包装纸正要拆开,被小宝用他的背影给拒绝了。

放学的路跟上学的路一样,两人一路无语,在接近家门口时,突然又开始下大雨,小宝回过头来等我打伞,我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快步走去搂过他的肩,便往几十公尺外的家门跑去,水滴一路从身上滴进了屋里。

“你看吧,还好没有带熊熊外套,不然外套肯定会脏。“进门后我急忙脱下小宝身上的外套、书包,拿条大毛巾用力在他身上磨擦,小宝的手脚跟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我拿出吹风机摆在一边吹着,只能先当暖气用了,一边还要注意让地上的电线不要碰到水气。

在把小宝的头发和衣鞋完全吹干之时,已经四十分钟过去了,我还得去买明天的便当食材,小宝能够安份一个人在家里吗?他应该有很多作业要写吧?

我尝试把房东留下的陶瓷电暖气打开,吹出来的风仍然是冷的,等了几分钟只好关掉,泡了一杯热巧克力放在小宝书桌上,上面还洒了几颗棉花糖,接着把他房间窗户都关得紧实。

最后我回到房里换衣服,留下小宝一人在卧室里写作业,照他的习惯,晚饭前他应该是不会出来了。

我把黏在身上的衣裤脱掉,丢进已经满出来的洗衣篮里,一沾上身子的水滴,冷风一瞬间立刻贴上我的皮肤。

篮子里小宝他爸的毛袜被我衣服丢中,被挤出来掉到地上,我觉得有些恶心,忍着冻伸手拿起他的袜子,直接就丢进垃圾筒里,垃圾车要后天才会经过了,这两天只能先忍忍。

换完衣服拔下一根头发,靠在门板间后上锁。小宝那边依旧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认真在写作业。切了一些硬柿子放在餐桌上,我再把电视的摇控器收到抽屉,接着小心翼翼侧耳贴着小宝房里的声音。

“小宝,妈妈去买晚餐要用的食材喔,外面桌子上有水果,想吃就出来吃。“

“哦。“房里传出他心不在焉的答应。

来到餐桌前打开小宝带回来的便当盒,里面的豆芽和鱼肉一口都没有动,只有荷包蛋啃到了剩下蛋黄的部份;分装的鸡块空纸袋还放在隔层里,把便当放进冰箱,这就是我的晚餐。

出门前我在地上捡了个发绳绕在头上扎了个圈,手里綑着塑料袋和雨伞,一踏出门鞋裤便被斜吹的雨水再度打湿,也幸好穿得是胶鞋,但也因为是胶鞋,没有加穿袜子保暖,才走几分钟脚趾便被冻得快失去知觉;原地跺了几步,把鞋洞里的雨水洒出,再顺道活动活动僵硬的脚背。

接近晚餐时段的超市已经开始冷清。地板上前后放着两块小心地滑的黄色板子,自动门一关上室内温度立刻上升,我在地垫上踏了几下,一边从包里拿出事先写好的清单,必须得赶紧买完赶紧回家。

选了一些冷冻炒面、烩面、一包炸薯条、一包炸鸡块,还有两把青菜跟几颗蕃茄洋葱;绕到零食区的时候,我看到上回桃子分给小宝的棒棒糖,是整桶的,没有在零卖,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拿起旁边几条巧克力放到篮子里。

又多拿了几袋冰块,一触碰到包装手就会黏在袋子上,很是扎皮肤,我花了些时间把几袋冰块从我的手指皮上剥开。看一眼清单后再去调味区再拿了两罐白醋,得在小宝写完作业前回到家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厚厚一叠的作业,他总是在半小时内就可以写完?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回家里,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接,小宝肯定还待在房间里,我在三条结帐通道前挑了一条最少人结帐的通道去排队。

这次口袋里有钱了,回去时我绕到校门口那家葱油饼店摊,摊子已经接近打烊,煎葱油饼的女人把几片分装好的饼放在架子上沥油,开始准备擦洗油锅。

“嘿莉美,嘿!“方萍是在公司里跟我最好的一个,三十五岁未婚,不缺钱,上班纯粹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有时候真的好羡慕她,能够没有压力的生活着,哪像我活着从来就不能是为了自己。

“方萍!你跑来这儿干嘛?“

“你不是说你生病?打讯息都不回,提早下班来看看你,还好吗?看起来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方萍前后打量我的身体,手掌贴住我额头,又往自己额头比了一下。

“没有生病,就跟我老公吵架了,今天要接孩子,要做饭。“我拉下领口的围巾,给她看锁骨上的淤青;淤青是瞒不住的,迟早会被方萍给看见,不如就直接展示给她看,不到三秒钟我就把围巾拉回到下巴处。

“这么严重,他还动手了?“方萍还想把围巾再往下拉,被我抬手挡住。

“嗯呀,这次我真的要离婚,我不会再忍了,我就不信跟小宝没他还活不下去了。“

“你说今天你接小宝做饭,那他人呢?“

“昨晚吵个架就走了,谁管他去哪,没钱了就回来了。“

“所以呢,你要请假到什么时候?“

“明天我就会去上班啦,大不了下课时间再提早去接小孩,张姐不也是这样吗。“

“可你又不是张姐,我们只是最低层的小劳工啊,你确定这样可以?“

“不可以也得可以,我要回去弄晚餐了,明天到公司再说吧,拜拜。“我看了眼方萍手腕上的时间,表面已经被雨水打湿,但我还是看得出来,距我离开家里就快要一个小时了。

家里跟我离开前一样冷清,把袋子放到桌上后我试转了一下主卧的门把,依旧是锁上的,门缝间的那根头发也还在。

小宝房间的台灯已经亮了,外头还是暴雨,我听不仔细房内的动静,但门框下显示有人在里面活动的光影。

我把几袋冰块一股脑倒出来,明天还得再买,同时间我很难一次拿回那么多袋。打开冰箱好几层都已经空了,只剩下几把葱花跟两颗鷄蛋,冷冻库打开只有一包厨余,还是上星期的,空间远远足够。

我以为孩子的叛逆期起码要到国中之后才开始,但在小宝要升三年级那个暑假的时候,就已经拒绝再跟我和他爸一起睡了,我们被动地提早失去这个儿子。

说是我们,但相比他爸来说,小宝似乎是更讨厌我一些,他说过不喜欢我身上的味儿,那有股肥皂和香水都掩盖不了的油烟气、以及总是湿黏在额前的细卷软毛,那是导致他现在一丛乱卷发的基因。

小时候他躺在我往两旁下垂摊软的胸部上时,总会瞪着大眼伸出小手玩弄我的浏海,一撮撮绕在肥嫩的手指上,咯咯怪笑;后来当他慢慢也长出这些卷发时,他却没那么喜欢了,甚至开始厌恶。

小宝喜欢他爸头顶的滑顺,乌黑又笔直,在他面前的爸爸没有一丝缺点;总是把自己打理的有条有理,从来不为了任何事情去责骂他。

他的皮肤上没有多余的汗、手上也没有拿铲的茧、耳下散发出来的永远都是淡淡的古龙水香,手掌厚大且有力。

撑起最后一张保鲜膜,盖住桌上一块没动的柿子,小宝房门咔嚓一声被打开,瘦弱的男孩拖着脚步从房里走出来,打开我身后的冰箱拿出橙子汁倒上。

“橙子汁已经过期了啦。“

“大概剩两杯了吧,我们一人一杯不就喝完了吗。“我摇晃了一下瓶身,小宝已经转身回房。

“叫爸比买回来啦,我要喝新鲜的,过期的你自己喝。“房门又被关上。

“你爸比这几天不会回来啊,我明天下班再去买吧。“我说得很小声,随后从冰箱上撕下一张便条写上:1、橙子汁。2、保鲜膜。3、冰块。

“晚上吃炸鸡薯条好吗?“我把橙子汁一口灌完看着天花板问道。

“叫爸比买可乐,我要配可乐。“

“爸比今天不会回来。“我重覆一遍,门再度被打开。

“为啥不会回来?“小宝歪头站在门口,用一种他一两个小时以内都不打算消停的眼神瞪着我。

“出差。“我把炸鸡跟薯条从冷冻袋倒到铁盘上,推进烤箱,依照先前的设定,转到三十分钟。

“为.啥.不.回.来?“

“他公司有事派他出去工作啊,不工作你养我们啊?“

“啊一一“开始了。

我闭上眼睛,说服自己现在是个失聪的盲人。

半个小时的时间,只打破了一个玻璃杯,就是刚喝完橙子汁的那个杯子。一切都还可以挽回,烤箱叮得一声响起时,我徒手就想把铁盘从里面抽出来,只要把炸鸡放在他面前,他就会停止尖叫的吧?

刚抽出的铁盘烫手,没拿稳咚的一声整个盘子直接掉落到桌子上,弹出的两块炸鸡落到地面,我赶忙用手去接,却不小心把整个铁盘都给掀翻了。

“啊一一一“

“站着不要动!等妈妈回来!“我大吼。

抓起地上的炸鸡薯条和铁盘迅速丢到流理台里,冲到主卧的浴室把整只手泡在浴缸里面,外头尖叫声还在继续。

我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泡进冰冻的浴缸里,如果这样才能让自己清醒跟冷静。

不,现在的我不能感冒,我把泡进浴缸的手臂拿出来,幸好手指被铁盘烫到的关节处看起来没有很严重,有的只是被冰水泡过的红润。

到洗手台冲洗了两遍,再用毛巾压干,我才关上房门重新回到客厅。

小宝肩膀一抽一抽站在原地,拳头紧握,眼睛斜盯着我的方向。

“我们出去吃饭吧?想吃什么?“拿上围巾把脖子紧紧缠绕一圈,再进到他房间拿了那间小熊外套,外面的大雨已经被黑夜取代。

快餐店门一打开,柜台处传来阵阵煎炸薯条和汉堡排的香气,好像除了家里,哪儿都是一个像样的地方。

“儿童餐,鸡块多加一份,四块的。“我拿出皮夹的时候才看到葱油饼被落在提包里了,油渍沾了一些在内袋里,已经失去温度。

把零钱全倒在了柜台,又数了五块跟一块钱递给负责结帐的小姐,她瞟了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把桌上的钱扫到掌心。

“谢谢。“我笑着对她说,转头把小宝拉到一边,他似乎还在生气,甩开我的手跑到门口玩弄店家已经略微松动的门把。

被叛逆上身的孩子如同手中的弹弓,我使多大的力道拉到自己身边,他就往反方向弹得多远。

几分钟后他终于静下来全神专注在刚酥炸起锅的薯条上。

“最近就跟妈妈两个人好好过吧,好不好?“ 他嘴里嚼着半根薯条,另一半挂在嘴巴外跟着脑袋摇晃。

“那你想要怎么样?“

“我要跟桃子还有把拔在一起。“

“为什么不要妈妈?“

“你又臭又吵,还不给我钱!“ 我在邻桌的视线下上胀红了脸,该怎么跟孩子解释他爸给他的钱都是我的?

“桃子都能喜欢她的妈妈,为什么我们小宝不能?“

“爸比说他没有零用钱给我了,都是因为你,你把钱都拿走了。“

“我不是拿走,我是......“是,我是拿走了,但那是我的钱,不是你的,更不是你爸的!

“除非你带我去买变形波力,我还要喝打果汁!“

“这样宝贝就会喜欢妈妈了?“孩子的愿望总是简单,某些层面上来说也是最难的,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满足。

“应该吧。“小宝双手举起纸杯,任由杯子上的水滴沿着手腕滴落到小熊外套上。

“如果你明天都不吵着找爸爸,妈妈下班了就接你去买变形波力,还有打果汁。“我拿出葱油饼,拉下油纸袋咬了一口,庆幸自己还有和孩子谈条件的能力。

小宝没有再答话,两人各自咬着手上的食物。

和快餐店相比,家里的温度和外头并无二异,我给小宝放了一缸热水,在他洗完澡后用同一盆水给自己好好清洗了一遍,不管如何,明天还是得去工作。

我煮了颗蛋把锁骨上加深的淤痕滚敷了十几分钟,那种触感如同小宝他爸在相识之初的睡前爱抚,力道浑厚却不失细腻温柔。

我脱下睡裤让鸡蛋滑过我全身的肌肤,想象一个男人正用他厚大的手掌轻触我每吋开放的毛孔和凸起的疙瘩。

再睁开眼已是午夜十二点,房外已无任何动静,继续睡吧,即便再也恢复不了正常,那也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开始是不是意谓着另外一个正常的起点。

比平常还早了一个半小时起来;五点的天色如同凌晨两点的黑,夜里累积的雨水在已经裂成两半的遮雨棚上滴答整晚,房里的浴室门被气窗外的风开了一小缝,浴缸里的寒气漫延到整个主卧,连右手边的枕头都变得冰冷僵硬,床下的地毯不再松软,湿到都可以被脚底板挤出水来。

当油锅冲上的热气在脸上晕开,我才感受到源于自体的温度。

很不讲究地煎了两颗蛋,把焦掉的吐司丢到面前的盘子上,没焦的那一面朝上;要再烤一片给小宝的时候,袋子已经空了,蛋架上也只剩下最后一颗鸡蛋;只好祈祷接上小宝时不要下雨,还有一堆东西都需要去采买。

昨天事发突然,只买了几样必需品和今天的粮食,却忘了为长远打算;若是下个月的旺季提早到来,搞不好这个月就得开始让小宝自己上下学,自己处理餐食了。

所幸刚看了一下冰块溶化的速度,撑到下班也许是没问题的,只要再忍到明天就行。

小宝也准时起来了,我这才想到今天他们要到自来水公司去校外教学,时间比我以为的还早了一个礼拜。

他跟桃子很早前就约定好在大巴上要坐在一起,所以今天几乎不用人叫,如同太阳一落地的吸血鬼,时间一到就从床上弹起来。

“是同样的时间下课吗?你们会先回到学校吗?“我把昨晚单点的鸡块用锡箔纸包起来,随手拿了几条巧克力条塞到他便当袋里。

“跟桃子还有同学分着吃,妈妈今天要去哪里接你?“小宝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宝贝,你还在生妈妈的气吗?我们昨天不是都已经和好了吗?“我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

“我哪有说要和好,我只答应不找爸比,而且你也还没买变形波力给我啊。“原来如此,这孩子在某些方面倒是算计得精。

“那你不跟我说下课我要去哪接你,我怎么带变形波力去找你?“ 这时小宝的眼神总算切换成思考模式,并自己主动扣上了领口的釦子。

“游览车会载我们回家,跟平常下课时间一样啦。“

“那你到家就自己先写作业,妈妈跟波力去超市买完东西就回来了,记得在房间乖乖的,回家了就不要再出门了,知不知道?“小宝制式化点点头。

锁上房门后才牵着小宝进到学校,筱惠老师已经在校门口等了,身后排着一排矮不愣登扭腰尖叫的小怪兽们。

平常喜欢穿着长裙的老师,今天穿上了牛仔长裤;上半身则是黄色碎花和白底的T恤,不施脂粉,高高的马尾束起,一副大学刚毕业的模样。

事实上她也就比我小不了几岁吧?大概是因为没生孩子,才能保有一副年轻的皮囊。听说才刚新婚不久,正是女人绽放幸福喜悦的时候;没准再过两年,她现在这头乌黑秀发也将被染上白尘。

“还好吗,听说你生病了?“一进到公司总机妹小倩从柜台站起身,给了我一个招牌式的微笑。

“应该只是换季的过敏,已经好多了,谢谢。“

“杨总已经在办公室了,请你来的时候去找他。“小倩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而是盯着面前的计算机,这反倒让我感觉到她有点心虚。

“是不好的事情吗?“我把识别牌挂起来看着她问。

“好像也不是,应该是关于下一季度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谢了。“我先到座位上放下东西,旁边的方萍在座位上啃着饭团,看到我立马靠了过来。

“欸,你终于来了,你老公回家了没?“

“还没,管他呢。“我拉拉领巾,把衣服的领口调整了一下位置。

“你的.…..那个,好点了吗?“注意到我的动作,她指了指锁骨的位置,同情地问道。

“嗯,杨公鸡找我?他要干嘛?“我放下包,瞄了一眼杨总办公室。

“应该是要把下一季度目标先做出来,他昨天就在问了,不都还有半个月吗?“

“已经有单了吗?“拿出手机检视了一下月程,邮件那边也还没有收到南部那边的来信。

“就是还没有厂下单,他在急了吧,讲得好像订了目标量就会进来一样。“方萍坐回到她座位上,继续啃着饭团,示意我自便。

“知道了。“我慢悠悠走到杨总办公室门口。

“杨总,早,你找我?“杨总似乎也跟太太吵架了,今天的领带和衬衫明显不搭;如同去参加热带岛屿上的鸡尾酒会,属于狂野又热情的配色,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旺季已经结束了,而我们又一次于同业间取得胜利。

“我想听听你对下一季度的看法,毕竟你昨天没有来上班,想必在家里想了很多点子吧?“看到我进来后,他把手上正在着笔的文件推到一边,双手交握看着我。

“杨总,我已经跟南部还有菲律宾的厂联络过了,应该季度一开始就会马上进量,跟去年维持一样的水平我想是没有问题的。“

“应该?你想?你有去调查过今年增加了多少竞争者吗?你确定至少可以维持一样的水平?“

“我们一直在配合的厂商,目前都没有要撤换供应商的迹象,去年之前我们的进度跟配货额在业界都是有目共睹的;那些新开的工厂,基本上就只能签得到一些小货源,长久又稳定的大厂,我们都包好几年了。杨总就算对我没有信心,也要我们工厂有信心呀,我们只要维持出货速度跟质量,就不会有问题。“

“最好就像你说的这样,那明天前把目标做给我,最好是今天下班前,我讲完了。“杨总又把刚推到手边的文件匣拖到眼前,拿下眼镜继续办公。

出了办公室方萍便指了指我桌上不停震动的手机。

“喂?“我接起来,一边把电脑打开。

“喂,是莉美吗?我是勇民呀。“勇民是小宝他爸的前同事,在他爸跟公司辞职之后,就很少在联络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是我,什么事啊?“

“哦,是这样,唐杵本来今天下午跟我约了要出去,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但是我到现在还没联系到他,也不知道计划有没有变,你知道他在哪吗?“

“昨天我们吵了一架,他离家出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不过我猜你们下午的行程应该是去不了了。“

“唉呀,这可怎么办,他好久之前就答应过我的......嫂子,你确定你找不到他吗?“

“嗯,找不到。“上礼拜就听到小宝爸在电话里,答应要给吴勇民当保人的事情,这下也没办法了啊。

“那...…那唐杵如果回来了,请告诉他给我个电话,拜托了啊,拜托了嫂子...... “

"知道了,如果他有回来我会告诉他。“我没等对方说再见就挂了电话,把手机扔进包里。

打开去年同季的配置图和发货简报,我打算做个类似的下班前先交上去,如果月底前真的有什么变动,到时再更改吧。

今天新来的新人小蔡穿了一套合身的深灰色西装,他的身材是属于穿什么都好看的那种,大概跟他每个星期跑三天健身房有关。他也非常擅于吃这口饭,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天然业务的气质,他有一个很好的条件,却只屈就我们这间小庙,这点我也很意外。

“莉美姐,不是说这季结束前要跟我来个健身房约会吗?都月中了。“小蔡挑了一边眉毛,把手搭在我的办公桌隔板上问道。

“喂喂,我还未婚呢,你不问我,一直纠缠我们家莉美到底想干嘛?“旁边的方萍起身把小蔡的手扳开。

“等我小孩上了大学,我就跟你去约会啊。“我眯着眼笑道,把脸颊边的头发勾进耳后,脑里不禁想起昨晚与鸡蛋接触的亲密体验,不过小蔡好像不知道,这场体验他也参与其中。

“莉美姐那么有气质,我当然选莉美姐,而且偷偷跟两位女士说,现在已婚的都比较抢手呢,方萍姐赶快找个人嫁了,身价包准水涨船高。“

“哦?为什么已婚的比较抢手?“我禁不住疑惑问道。

“技术好呗,已婚男士其实是最难取悦的了,像莉美姐这种能把丈夫治得服服帖帖的,一定是有一定技巧的,当然抢手!不过先说哦,我排第一位,后面来的都得排队!“方萍听到这里已经到一边去捂上嘴偷笑了,只差没在办公室大笑出声。

“谁说我把丈夫治得服服帖帖的呀?“说得我都显得有些心虚。

“看你红光满面,脸上一条皱纹都没有,就知道莉美姐婚姻幸福呀,这还用人说吗?“调整了一下领带,小蔡冲我抛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我看你别贫了吧,杨总没跟你要季度目标吗?你做完啦?“我嘴里笑着,按着键盘的手指却始终没有停下。

“昨天就交啦,放心吧,这team有我,大家都别怕,肯定季度破表,到时我再带两位女士好好庆祝。“

“对了,你常在给客户买礼物的,你知道哪里有卖那种......变形波力吗?最近小孩子喜欢的那个?“

“我的客戶哪来的小孩子呀,不过我上个月去我侄子家有看到那东西,等等我问了我姐哪里买的,到时再发给莉美姐啊,你小孩喜欢那个?“

“是呀,叛逆期得用变形波力才能抑制得住,那再麻烦你了啊,我想要今天下班就去买。“

“没问题,莉美姐的愿望,就是我的使命!我这就去问。“说罢小蔡立刻从口袋掏出手机,走回他位子上去打电话了。

同平常一样的key单、做完报表、打好明天要回给子公司的邮件,中午吃了前一天小宝带去上课却没消耗的便当,四点多再联络、货量发配......充实的忙碌一天,时间也差不多走到孩子要回家的时候了。

杨总今天整天几乎很少出来透气,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我拿着报表轻轻敲打办公室的门,杨总隔了几秒才应上一声。

“杨总,这几天孩子的爸不在,我得准时下班,但我今天的进度都完成了,您过目一下,没问题我要先离开了。“

杨总摘下眼睛看了眼报表,甩甩手示意我离开;穿着艳丽的秘书AMY在我跨出办公室后紧挨着进门,寒冬并不能阻止她把美好身材展露无遗,我才知道今天的杨总为什么那么好说话。

比照小蔡给的店家地址,总算是买到能治疗过早叛逆期的变形波力,再到卖场补足一天份的冰块,还有牛奶、鸡蛋、吐司、果酱、橙子汁......

冷冻区还残留着昨晚薯条鸡块翻倒一地的阴影,今天就先算了,至于明天的便当,决定就买微波咖哩,只要回家煮个白饭就能解决。

小宝他爸对咖哩可说是非常拿手,小宝也非常捧场他爸煮的咖哩酱。关于做菜我始终没那个天赋,也许我以后可以尝试照着他爸的食谱,学着做一些可以收买人心的菜品;要抓住叛逆期孩子的心,是不是也得先抓住他的胃?

“媽,勇民叔叔来了!“才一开门孩子就跑出来对我喊。

我把拿着购物袋的双手提起来越过小宝的身子,换了拖鞋进门就看到坐在沙发上不停抖脚的男人;主卧的房门,仍旧是关着的。

“勇民,你来啦?唐杵也回来了吗?“我把袋子里的食物拿出来,一边问道。

“嫂子,我还是联络不上他,我觉得不对劲啊,他从来不会这样完全联络不到。“

“没事,他以前也这样。“

“麻,我跟勇民叔叔说爸比去出差了,他说爸比是离家出走了。“ 我看了眼小宝,倒了半杯橙子汁,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纸盒,里面是一只蓝色变形波力。

“小宝,爸比是出差了呀,刚刚他还打电话给我呢,他交待我今天一定要带波力回家陪小宝,宝贝先进房间玩,妈妈晚上煮咖哩饭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尾音还未结束,小宝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纸盒和果汁,一溜烟窜进房里。

“我觉得该和孩子说些什么话,应该是由父母来决定,而不是由一个外人,是吧?“等着孩子把门关上,我转身把鸡蛋一颗一颗放到蛋架上,倒出白米开始和水。

“不好意思呀嫂子,我就是急了,想说唐杵是不是有跟小宝说过要去哪里。“

“他不跟我说,反而跟他小孩说?“白米放进锅子后,我拿出一包咖哩酱包,把其余酱包和冰块放进冷冻库里,再拿两颗蕃茄放在台子上准备切块。

“嫂子,抱歉啊,那不然,我先走了,唐杵如果回来了,请他打给我,或是,有需要我报警的话......“

“报什么警啊?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把刀子用力在台子上一甩,连带台子上的蕃茄也转了个圈。

“他现在失踪都还没有48小时,何况他都几岁的人了,就为了那担保人,你至于吗?我们还就不想当保人了不行吗?我们家欠你的?我告诉你,就算他现在回来了,这事我也不会同意。“我走到门口把铁门打开,示意逐客。

“嫂子,你可以不同意,但这是他答应我在先的,答应了就要守信,不然一开始就不要答应,我今天不是不讲理过来逼你们,我只是要他屡行承诺而已,我没做错什么,你不用对我这样吧?“

“他答应你那是你跟他的事,他的钱都是我的,是我赚的,你要他做保人,难道不用经过我的同意吗?“

“嫂子,我只是请他做保,又不请他帮我还钱,我会准时还钱的,真的!嫂子......“

“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我不准你再来找他。“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文件袋,一把塞到他手里,随后便把他推了出去。

浓汤包在上个月就过期了,颜色没有变,这种天气泡来喝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剥了几块吐司进去,配上简单的咖哩饭,然后几颗蕃茄打汁,和孩子的晚餐又这样将就过去。

晚餐时我和小宝相对无语,他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蕃茄汁,连吃咖哩饭的时候都战战竞竞。

“宝贝,怎么啦,不好吃?“他一手拿着波力,一边摇摇头,嘴里抿着半勺汤匙。

“今天跟桃子去郊游,好玩吗?“脸上总算有了点喜色,他稍微点了点头。

“宝贝,下次再有爸爸妈妈以外的人要进来,不要再乱开门了知道吗?“

“他说他知道爸比在哪,我才让他进来的。“

“那他有跟你说把爸比在哪了吗?“

“他说爸比离家出走了,要我帮他,他才能找到。“

“他是爸比很不喜欢的人,所以爸比才要躲着他。小宝要记着,下次他要再来,千万别再让他进来了,爸比知道会很不高兴的。“

“那爸比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很快很快,也可能很久很久。“

吴勇民仍然在门口游荡,看来他这次不等到小宝的爸回来,是不会放弃的。

刷完牙后小宝抱着变形波力很快便睡了,这孩子一入睡便是雷打不醒的那种,趁这会我也才能好好来把客厅厨房清理干净。

就算是在不太会出汗的冬天,小宝的体育服还是会有一股闷闷的酸味,白条纹缝边的袖口,一天下来已经变成黄褐色,我可以想象他手指抓着衣袖,滑过一条又一条的扶梯把手还有门把,嘻闹着在自来水园区和桃子玩捉迷藏和找宝藏。

我想到卧室里还有一大篮混着血渍的臭衣服袜裤,都是来自那个肮脏的男人,这些东西没有资格混进我和小宝的衣服里;但又不能全部都当垃圾丢掉,否则上面的血渍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现在只能都先泡着,等垃圾车来过之后,再找机会扔进旧衣回收桶里了;衣服不像肉块,没那么好处理。

把自己的衣服和小宝的衣服一起塞进了洗衣机,按下启动键后我回到主卧室的浴室里。

浴缸依旧向外冒着寒气,白醋的酸味顺着水气往外冒;栓子可能有漏,水面似乎又往下挪了一点,几包黑色袋子被我牢牢绑紧的把手露出了水面。

我再倒了四包冰块进去,把袋子又往下压一些;直到水面上只看得到漂浮晃动的冰块,扎骨的冰冷刺得我直打哆嗦。

现在人死了我都还得不到安宁,彷佛他还在那里说个不停......

“很冷吧?你知道我的感受了?”他说。

“怎麽?这些冰块还冻不住你的嘴?”我边说边拿起墙上的毛巾吸收着手上的水。

“你以为你一个人可以带好小宝吗?没有我,你他妈什麽都不是。”浴缸里的声音沉闷低冷。

“没有你,我们会过得更好。”

“哦?是吗?你跟谁?那个菜鸟业务员?”他冷笑一声。

“你知道吗?至少他不会赌光我的钱。”把手撑在洗手台上,我朝着额前一根卷曲的白发吹了口气。

“小宝不会接受他的。”

“那也不关你的事了。”我唰一下拉上浴簾。

明天先丢两袋,后天再丢两袋,之后这个男人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家了。

小宝也许现在会吵闹;但过了半年一年,他就会忘了他爸爸是谁、忘了我们三人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都说小孩是最健忘的了;不用一个月,我想他也会抛弃他现在手上还抱紧紧的波力了吧。

到最后一直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下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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