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九十岁了,高寿!
外婆出生的年代在我们普通百姓这儿是灾难是传奇,所以愚钝如外婆,也有很多故事。
外婆姐妹四个,还有个宝贝兄弟,姐妹们无一例外都是高寿,然而都是老来糊涂,不识儿孙不辨是非,糊涂有糊涂的好,吃饱喝足便不惧未来,不记当下,每天生活在回忆里,津津乐道她重复了千百遍的少时往事。
外婆生了四个女儿三个儿子,儿女们性格多像外公,个个火爆脾气,唯独我的母亲像外婆,老实肯做逆来顺受大度能容心宽体胖……
我九岁离开父母,寄居姨妈家,后来舅舅们成家独立,我自然就被安排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那几年大概就是磨却我童真让我早熟的几年,外公常年累月没来由生气跳脚骂人,重男轻女唯我独尊的老暴君让我尝尽了人间冷暖,还好有外婆。外婆一生愚钝,并不知道心疼孩子们,只是埋头做事,絮絮叨叨她悲苦一生,但是,我知道外婆善良更知道她实际是心疼我的只是不会表达罢了,几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的早饭就是最好的表示。那几年一生孤单的外婆有了倾诉对象,我也是从那时候学会了倾听与懂得。
很多个夏夜,我和外婆坐在满天星光的院子里听她的前尘往事,很多次萌发为她写一部小说的愿望,终因才疏学浅没有落笔。
外婆说她与外公结婚前只是见了一面,媒人遥遥指给她看,人行如织的大街上,匆匆瞥上一眼,就算订了终身,新嫁当天才知道婆家只有茅屋两间,连床上的被褥都是借来的。结婚当天晚上,婆婆扔过来几尺裹脚布,嫌弃外婆脚大得像蒲扇,裹脚到底是过时的时尚,幸好最终是时代救她出水火,否则依着外婆懦弱的个性,疼痛是在所难免的。
贫穷是那个年代如影随形的伴侣,外婆饥荒中长大,并不惧怕贫穷。可怕的是老实巴交的外婆遇到了暴躁暴力的外公和善挑是非的恶婆婆,厄运从此开始,被打比吃上一顿饱饭还频繁。记忆最深刻的当数外婆怀着大舅,因为前面四个都是赔钱货的女儿,想着这一胎定不是什么如意的种,有一次外婆实在煎熬就偷偷吃了块饼被婆婆发现,回来被母子俩一顿撕打,天可怜见,那时候不像如今,人命贱也结实,腹中胎儿竟安然无恙。大舅出生,外公一下子看到生的希望,无子的屈辱霎时荡然无存,真心对外婆好了一阵子。
旧式的女子都有着卑贱的命运与蒲草一样的韧性,即便被百般虐待,从无情爱可言,也一样忠贞不二,为孩子为家为那个需要依附一生的男人,散发着似乎永远耗不尽的光和热。
外婆四十左右满嘴的牙齿就被外公一颗颗打落,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婆就只有几颗零落的塞牙,塞牙结实打不脱。
某个闷热的夏夜,我和外婆坐在堂屋,听她讲述一段一段凄厉的往事,忽然一道闪电似乎迎面扑来,停电了,一片漆黑,随之而来一声霹雳,我吓得忘记尖叫,抱着双膝蜷缩着,半晌外婆缓缓说停电啦!因为看不见无处找烛火,我们就这样坐着静静等电来。
外婆又开始叙述,讲四个女儿不幸的婚姻,外公看中大姨父贫穷有骨气,于是大姨嫁了,大姨父那时候寒冬腊月还披着麻袋穿着破鞋,鬼知道能看出什么骨气,大姨就这么嫁过去;听说安徽那个地方丰衣足食,在没有任何考查情况下,外公做主把我的母亲送到了千里之外,母亲从此劳苦一生,因为父亲家富农身份娶不到老婆,鬼知道富农家的小儿子一生体弱,娇气十足不能吃苦没有担当;外公还看中了邻村一个跛脚的裁缝,硬是要把三姨嫁过去,三姨以死相逼,最终如愿嫁给自己相中的三姨夫,却被外公指责不孝,嫁过去的第一个生日外婆偷偷去交生,东窗事发不免又是一顿暴打……我好奇的问那些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吗?他怎么尽想着把女儿嫁给那样的人?舅奶你怎么能跟他过这么些年,趁他不注意一棍打死他算了……话音未落,就听见暴君怒吼:“小炮子给我滚!”我以为他早就睡着,哪知道他什么时候听到我们祖孙二人的对话,外面狂风暴雨,屋内漆黑一片,我和外婆并坐在堂屋听他咆哮,我们无语静默,他骂够睡去了,那个夜晚成了我多年醒不来的梦魇,每每想起都深深深深为外婆悲哀为母亲们悲哀……一个女人若是嫁错了人,这一生真是苦!
苦的又何止这一粒粒往事?外公一生嗜酒好色,年轻时经常野在外面,外婆就一处处去找,草垛下还能找到她丈夫跟人野合的身影,这是怎样的煎熬?幸亏愚昧,否则大概早就疯了!酒更是喝了一辈子,无论贫穷困苦,酒总是要喝的,在我跟他们共同生活的几年里,早就摸准他的脾性,食物钟是个很灵的玩意儿,到点没有酒喝就暴跳如雷,于是,无论寒暑,中午十二点必定可以吃到饭,一顿龇咂之后抹抹嘴来一句“老奶奶我吃好了,你吃吧!”这一句对他来说是给相伴几十年的老婆莫大的恩赐,外婆早已甘之如饴,与其说承受不如说她从未觉醒,没有自我,那个男人如何无视她都泰然,与我就不同了,因为这一句话,我发誓不跟他同席不跟他说话不听他一句话,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如何配做我的长辈?
外公从走村串巷的货郎到落脚梁岔镇摆摊的生意人一辈子确实也很辛苦,养活一大家子,外婆慢性子除了哺育几个孩子,家务事连连牵牵做不完,更别谈能帮衬养家,迷迷糊糊悲苦的婚姻与生活煎熬了几十年,有幸的是三个舅舅血性方刚异常重情,外公02年去世,三舅舅说“这下老奶奶也算是解脱了,我们都好好待她,让她好歹能享点福,受罪一辈子!”
那时候我也以为如舅舅所言,外婆自此开始享福,然而人世间的事情,多少外人能懂得?外婆在外公去世后的半年里,差不多就完全糊涂了!没有人跟她争吵斗嘴,没有人指挥她忙前忙后,她开始漫无目的游走在小小的梁岔街上,饭点不知道回家,舅妈们满大街寻找追问……
春节回去,舅舅叹息老奶奶就是苦命,该享福的时候人糊涂了,与她相依相伴几年的我站在她面前,她会抬起头问我“你是哪嘎小就?”我似乎确是个冷血无情的动物,对于外婆的老去,这么多年我连感慨都很少,更不会面对她去落泪,大约是因为外婆一生拙于表情达意,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她的呵护拥抱哪怕是一句亲昵的“乖乖宝贝”之类的称呼,所以,似乎并不爱她,现在仔细回忆,母亲也是这样木讷一生,而我,完全继承她们的心宽心大,甚少把人放在心上,对于自己的生活也多是逆来顺受!
写至此刻,方有些心酸,恐怕也不都是为了外婆,多为远嫁一生漂泊艰辛的母亲,也为自己孤身在外度过的一个又一个飘零的春节!
外婆九十岁,这是旧时代农村妇女完整的写照,混沌迷糊的一生,若有幸,会有孝顺的儿孙环绕膝下,也算得个善终!
外婆九十岁,于我们大家都是喜事,舅舅姨妈们呼儿唤女,兄弟姊妹们吆五喝六,都盼着这一天给高寿的奶奶一个热热闹闹的庆生宴。
外婆九十岁,信耶稣大约有近三十年,愿主保佑她安康喜乐一年又一年!
2017-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