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还不到的时候,黑子就去敲菱花的门了。他们得赶早出发,不然到镇子上就没有多少时间用来做事了。
黑子刚敲了一下门,门里就传出了菱花的声音。看样子菱花也是早早就起来了。菱花打开门,把黑子迎进屋里。黑子站在菱花家空荡荡的堂屋里,悲伤地只愿看着自己的双脚。堂屋里除了一张桌子还有四张长板凳,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过度的空荡,让黑子感觉菱花比自己还可怜。自己毕竟还有瞎眼爷爷,而菱花只有她自己。他们家还有瞎眼爷爷这些年存留着的桌桌凳凳,坛坛罐罐,而黑子在菱花家只看到像菱花一样孤零零的桌子长板凳。
黑子不愿在菱花家停留,他催促着菱花快点走。菱花大声答应着黑子,却不见她人从房间里出来。
菱花终于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条已经褪了色的赭红围巾,还有一顶咖啡灰的绒线帽子。
黑子不解地看着菱花,一条赭红色的围巾已经足够抵御寒冷,她为什么还要拿一顶咖啡灰的绒线帽子。很显然这顶帽子不是给黑子的,黑子今天也戴了帽子,那是爷爷年轻时戴过的一定烟灰蓝的绒线帽。
菱花让黑子再等等她,转身又快速向厨房里奔去。菱花焦急地忙碌着,黑子忍不住像个大人似的关照菱花。“慢点,慢点,别摔着。”
菱花像只兴奋而忙碌的燕子。“没事,不会摔着的。再等一会啊,一会就好。”
菱花把手里的袋子在黑子眼前晃了晃。
“猜猜,是什么?”
菱花故作神秘,歪着头浅浅地笑着。
黑子也笑了,这还用猜吗?他早就闻到香味了。
“红薯。”
“嗯。猜得真准。”
“这是我们今天的干粮。你忘记了吧。”
黑子不还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呵,他还真的忘记了。要不是菱花准备了红薯,今天他们可得要饿肚子了。黑子羞涩地望着菱花笑了,他是男孩子,他要带菱花去镇上,但他却没有把该考虑的事情考虑好。菱花真是个细心的女孩,黑子为自己有这样的一位朋友而开心自豪,那种开心自豪是由心底真挚地生发出来的。黑子还真心佩服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女孩不仅学习好,心地还特别善良。
菱花往脖子里缠绕着那条赭红色的围巾。眼睛以下的部分全都被那暗淡的赭红色遮盖住了。菱花随即又给自己戴上那顶咖啡灰的绒线男帽。那顶帽子被菱花压得很低,完全覆盖住了菱花的额头,只留出了眼睛。
黑子又一次不解地看着菱花。天还不算冷,根本用不着这样全副武装只留两只眼睛啊。
菱花不说,黑子也不愿问。黑子安静地站着,他耐心地等待着菱花。等菱花收拾好,黑子拎上那袋子红薯两人就乘着夜色出发了。
四点钟左右的乡间小路寂静而安宁。夜里下了厚厚的霜花,地上全白了,像铺了一层如水的月光。两个孩子安静地在路上走着,有时又极有默契地奔跑起来。奔跑是为了抵御寒冷,奔跑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天大亮时,他们终于走到了镇上。
两个孩子茫然地站在一条十字路口,他们该往哪里去了?
黑子和菱花商量了半天,他们决定先沿着往东的那条路走下去。他们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没走多远,他们就发现了一个垃圾筒。
远远地看见那只垃圾筒时,两个孩子都兴奋地像发现了新大陆。他们指着那只垃圾筒呼叫着,嘴里发出不连贯地“啊,啊”声。但当情绪的高潮涌过之后,两个孩子顿时又变得像被霜打过蔫了皮的茄子。他们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并排磨磨蹭蹭地往那只垃圾筒的方向挪去。他们的双腿上像是捆绑着上百斤中的沙袋,难以走动。两个孩子谁也不愿看对方,此时他们心里都藏匿着厚重的羞涩。这羞涩足以压得一个成年的男子同样说不出一句话。
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去,啊,那只垃圾筒就近在眼前了。
黑子和菱花同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们沉默地站着,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菱花伸出手往上拉了拉那条褪色的赭红大围巾,又往下拉了拉那只咖啡灰的绒线帽子。
黑子故意低着头不看菱花。现在他终于明白那咖啡灰绒线帽的作用了,它是帮菱花遮羞的。
受了菱花的感染,黑子也把自己的那顶烟灰蓝的绒线帽往下拉了拉。
菱花不安地看着身前身后,但她始终不愿看黑子一眼。黑子的眼睛也在自己的四周逡巡着,他也始终不看菱花一眼。
两个孩子站在离那只垃圾筒四五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僵持着。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街上的人声也逐渐鼎沸起来。
扔垃圾的男女老少都会向这两个安静地站在这儿的少年投来异样的眼光。有一个孩子拉着他妈妈的手不解地问道,妈妈,他们为什么靠着垃圾筒站啊?
黑子和菱花同时羞红了脸。
菱花的眼睛都快被咖啡灰绒线帽遮没了。黑子则用脚慢慢碾磨着一片枯黄的银杏树叶。
他们谁都没有勇气去触碰那只垃圾筒,虽然那只垃圾筒就近在眼前。他们无法克服自己心里的羞涩与恐慌。这虽然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在没有做这件事情之前他们都在心里暗暗嘲笑过那些拾荒人。现在他们倒成了拾荒人,他们得忍受别人的或表露无遗或隐藏在心里的嘲笑。黑子和菱花看得见那异样的微笑,他们也曾这样微笑着看那些拾荒人背着破旧的麻袋走街串巷。
菱花首先扛不住了。她扭过身快速地奔跑起来,她要躲避这比病菌更可怕的绿色大铁筒。
菱花往前一路飞奔,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流浪狗。
黑子像是受了鼓动,他也跟在菱花后面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流浪狗一样往前狂奔。
两个怪异的少年像风一样奔跑,他们想用风一样的速度忘却心中的羞涩。
黑子和菱花并头齐肩奔跑在冬日的街道上,他们在逃避,在躲闪。他们一直往前奔跑,似乎路没有尽头,他们的奔跑也没有终止的一刻。
两个少年终于跑累了,他们弯着腰,双手撑着自己的两腿大口大口地粗声喘着气。白色的雾气在他们面前袅袅地往上升起。
菱花抱着双腿蹲下来,头埋在双膝里,身子剧烈地颤动。黑子知道菱花哭了,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他不会安慰菱花。因为此时的他也想流几滴眼泪。
哭完了,菱花慢慢地站起来。菱花安静地凝视着黑子。他们还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僵持了很久,黑子突然转过身往回走去。
菱花低垂着眼,不离不弃地跟在黑子后面。两个少年像是成了一对影像,他们默默地重复着对方的举动。不追问为什么,也不想追问为什么。
她奔跑,他就奔跑;他回头,她就回头。
这是一条被银杏树遮蔽的街道。街道两旁长着整齐高大枝桠繁盛的银杏树。金黄的扇形树叶凋零得只剩为数不多的几片,孤零零地悬在枝头与冷酷的北风做着抗争。但它们怎么能敌得过顽劣的北风了,地上又多了几片死去的生命。黑子和菱花数着地上不多的金黄的尸体,缓缓地向着他们恐惧害怕拼命想逃避的绿色大怪物进发。
他们这次能征服那只绿色的大怪物吗?
离那只绿色大怪物三四步远的距离,黑子还是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自己那被烟灰蓝绒线帽包裹着的脑袋。这个少年是无助的。
菱花也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她同样无助地站在黑子面前,两只黑溜溜的眼睛茫然着。
快中午了,两个少年还在沉默地蹲着,站着。他们好像已经忘却了时间的存在,他们也好像完全记不起自己的任务了。来来往往的人汇聚着时间的流,一去不复返,再也不回头。
突然,一直蹲着的黑子猛地站了起来。黑子朝那只绿色的大怪物风一般跑去。措不及防,菱花惊吓着往身后退了好几步。菱花惊讶地盯着黑子,黑子竟然把手伸进了垃圾筒里。黑子的手在垃圾筒里。菱花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探进绿色大怪物嘴里的那条胳膊。
菱花和黑子对视着,黑子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地躲闪,他坚定地看着菱花,同时坚定的还有他那只精瘦的胳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