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秋是我的父亲,但从记事起,我从来没有喊过他。
我想,我对宋知秋全部的情感,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恨。
宋知秋在我读小学时与他的初恋情人重逢,从此他就没有在夜里回过这个家了。一个寒冬的夜晚,我已经睡下了。
模糊中听见敲门声,然后是妈妈与谁在客厅说话的声音。
我惊醒了,蹑手蹑脚地从卧室门缝往外看,居然是宋知秋。
宋知秋对母亲说:“我求你了。”
母亲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已经有几年你都没提过离婚的事,怎么又突然提起?你和我说实话,也许我会考虑。”
宋知秋沉默了,空气沉重得凝固了一般,终于他长长叹息:“她怀孕了,她已经快40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几天后,妈妈突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说:“我和你爸爸离婚了。这样也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是这个家的男人。”
我没有如妈妈所愿变成她期待的坚强成熟男人模样,反而由一个公认的乖孩子突然间变成了叛逆少年。
讨厌学习,讨厌回家,甚至讨厌有思想。惟一还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玩网络游戏。那年我读高一。
在妈妈眼里,原先的我懂礼貌,懂事,帮她做家务,认真学习,这简直就是她赖以活下去的全部依靠与希望。可现在呢?
妈妈哭着追问我:“你到底怎么了?”我想了想回答她:“没什么,叛逆期吧!”
宋知秋听说了我的事。离婚后,他由每月上门送生活费变成了直接往银行卡里存钱,我告诉妈妈,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所以,当我在学校大门口看见宋知秋凝重地注视我时,我满脸冷漠,视而不见地从他面前走过。宋知秋常常来,
但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我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他的表情在发生着变化。由开始想训斥教育我,变成了愤怒,
后来是焦躁不安,再到后来就变成了压抑着的悲凉。
高一期末考试成绩单出来后,妈妈被学校通知建议我留级。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做好了思想准备,
坐在客厅里等妈妈从学校回来后大哭一场,大骂一次,甚至动手打我。
推门进来的却是宋知秋,第一句话居然是那么耳熟:“求你了。”
我把玩地看着他的表情:“大教授的儿子被要求留级,觉得面子丢光了是吧。”
宋知秋拳头握紧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我可不怕他,大不了和他打一架!
宋知秋的拳头居然慢慢松开了。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在你眼里我怎么不堪都没关系,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爱我,她们爱我是因为我优秀。我的无能只在于我没能处理好和她们两人的关系。但是你看看你,你连我的一半都没有,你考得上我当年考上的大学吗?将来会有女孩子爱你吗?所以,现在不是你不想认我当父亲,而是我根本不想认你这个儿子!”
他摔门而去。我的狂乱的叛逆期莫名其妙结束了。
两年后,我以高出分数线30多分的成绩考入宋知秋的母校。
报到那天,宋知秋来了。不等他张嘴,我冷冷地开口了,那是我准备了几天专门说给他听的话:“不要表功,
不要说我是因为受了你的激将法才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的。你错了,我考上大学是为了长大到跟你没关系。
我18岁了,从今天开始,我和妈妈都不再需要你一分钱,我会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请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们!”
宋知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一个存折走了,步履蹒跚,背影落寞。
我狠狠地撕掉了存折。
大学期间,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努力学习争取奖学金,课余还打了两份工。我的状态只能用“拼命”一词来形容,
虽然十分劳累但我没有后悔。
然而,我的身体却日渐不适。那都是些说不出口的症状:比如尿频尿急,但到厕所却撒不出来;没有女朋友,
却时时觉得全身发虚,尤其是双腿无力;我坐立不安,膝盖和手脚发抖,无法自控。
妈妈带我上医院检查。肾病专科少有我这样年轻的小伙子,我几乎羞愧得想要逃出医院了。我躲在医院外,
妈妈拿着结果出来了,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我的心紧了又紧,她说:“还好,不是身体器官的问题。医生说,大概是心理疾病导致的植物神经功能障碍。
不过,你爸爸说,心理疾病导致的问题更难治愈。”
我一听就冒火:“我生病你告诉那个人干什么?”
妈妈的嘴哆嗦了几下,却没说出来。
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妈妈的苦心,因为找心理医生治疗实在是件太过昂贵的事情,一小时两百元。
给我治疗的这位专家人很好,他很快就确诊了我的病情—焦虑症,并因焦虑情绪导致尿频、尿急、虚脱等诸多躯体化症状。他说,病的起源与你和父亲的关系有关,焦虑很多时候缘于负疚、自责等负面情绪。
我的脑海里蓦然出现了宋知秋留给我的那个背影。
如果那位心理学专家说的正确的话,他的意思是我的身体疾病缘于心理焦虑,而我的焦虑情绪是因为潜意识里自己对宋知秋的无情感到内疚。如果能够消除这种亏欠感,焦虑会消失,身体也会健康起来。
没想到,我很快面临一个可以彻底消除我愧疚感的机会。宋知秋病了,不是小病,是尿毒症,根治的方法只有一种—换肾。
谁捐肾给他?他孤家寡人一个。据说他的初恋情人,现在的妻子倒是情愿,可惜配型不成功。
妈妈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敏感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妈,你也准备去给他捐肾?”
妈妈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深不可测。
我的心一疼,脱口而出:“你别去,你应该恨他啊。就算要捐,也应该是我去。”
妈妈的眼睛里闪过惊喜:“是吗?你愿意去吗?”
是的,是惊喜。我的心情极其复杂,妈妈到现在还爱着那个负心的男人,甚至超过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
手术前,躺在隔壁手术床上的宋知秋轻声地唤我“儿子”,声音是老人般的哽咽。我的心揪得厉害,双眼肿胀。
但我忍住了,将头转向另一边,没有看他。
我告诉自己,我是在还债,哪吒一样地将骨与血还给这个给了我骨与血的男人。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专家的心理分析的确到位。手术后,虽然我只有一个肾,却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好起来了,那些困扰我的症状得到了缓解甚至消失了。当然,这与我没有住校,每天住在家里由妈妈调养有很大关系,专家开的治疗焦虑症的药我也继续在吃。
毕业后我顺利应聘到一家大型合资企业工作。工作第一天,单位组织新人体检。
B超间里,医生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你做过肾移植手术?”
我“嗯”了一声。
医生笑着说:“看来你病情恢复得很好,抗排斥药物也不需要吃太多,移植到你身上的这个肾与你的身体机能非常协调,应该是近亲血缘关系的供肾吧?”
我惊愕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回到家里,我打开妈妈藏在床头的皮箱,里面是一大沓药瓶标签,原来每次妈妈都将抗排斥药的商标撕下,
换上抗焦虑药的商标。我还发现了一张手术协议书,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协议书上写着,宋知秋自愿提供自己唯一的一个健康的肾供给他儿子。下面是他的签名,我的名字是由母亲代签的。
我的心瞬间撕裂了,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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