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曲直坎坷,在一个男人的一生里,总是无法绕过一杯酒。
幼时父母管教甚严,明令禁止不能饮酒。但每临年年底,家里都要酿造黄酒。新鲜的谷米经过几番蒸晒,厚厚实实铺上半缸,加入自家井水,用棉被裹封缸口。吸足日月精华的谷米在一口缸里恣意发酵,半个来月左右,厨屋里便隐隐飘着酒香。父亲善饮,却不轻易开缸。直至大年三十晚上,才解带掀被,谷米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芬芳四溢开去。舀上一大壶,架在炉上,干柴旺烧,片刻即沸。倒满碗,清莹透亮,热气升腾,端至唇间,酒香钻鼻而入。父亲趁热而饮,每饮一口,从喉咙沉沉地发出一声“啊——”,后又抿紧双唇,再啧啧不断。他劳顿一年,终于迎来了最为放松和满足的时刻。我则时而添柴,时而添酒,舌尖生津,胃囊顿空,伴着浓浓的酒香,举筷用菜,菜香百倍。而心里却颇怪岁月太慢,怎的一直长一直长不大,何年何月才能长到可以小酌几杯。几碗下肚,父亲的额上便布满细碎的汗珠,粗糙的脸颊开始发红。这时,他翻开老黄历,细读前几页,便打开话匣话桑麻:明年哪块地要种高粱,哪块地种小麦,哪种庄稼收成不好要少种。他把所有的汗水都倾注在土地,此刻畅饮土地回馈他的谷酒,仍不忘盘算一番。
我在成家之前,极少在父亲当面喝酒,他的威严至今犹存,每每欲越雷池,仿佛他就在面前一脸肃冷地瞪着我,只好收心退步,安分守己。上班之后,远离故土,对父母思念心切,但又在电话中羞于启齿。有一次酒后,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本想借着酒劲说些平日不说的话,感谢他半生操劳扶养供读,不料被他识破。电话那头语气变得严肃,我赶紧草草收场,以防触他之怒。弄巧成拙,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成家之后,二老为照料小女,操心劳神,难以数计。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暑期难消,我与他隔几对坐,对饮数杯,酒过三巡,说起很多旧事,突然觉得他亲近宽温了许多。父亲爱酒,但我又深怕他贪杯,损及身体,我在书上寻到了一个泡酒药方,在家里泡酒一坛,身体容许时他逢饭必饮。
青春作伴,纵酒当歌。十几年前,离开校园,初入社会,进入单位实习,被沉重的事情打击,被细碎的烦恼困惑,诸多不顺。一日下班,几个要好的朋友攒一堆,牢骚烦闷也攒一堆,于是酒成了解愁良方。那时收入颇低,我去超市打酒,在货架上反复打量价码标签,贵者居多。而在最低层,发现一坛红高粱,仅售19.8元,抱坛付款,欣然而归。W与我同舍,洗杯摆盏,杯杯满上,杯杯喝干,个个喝的起劲,前胸发热,后背流汗。后来又有几个友人推门而入,酒杯不够,于是拿出碗,能者端碗,少者举杯。一坛酒很快见底,仍能不尽兴。好友W又去打来一坛,杯碗交错,烦愁尽消,豪气干云,酣畅淋漓。直至三更,才收摊而眠。第二日,全厂哗然,惊叹我们一班实习生酒量甚巨。多年以后我一直感叹那是一坛上好的酒,那也是平生喝得最多最痛快的一场酒。
有一老乡,为人厚道。一次和他小聚,一桌薄菜,一杯白酒,相聊甚欢。他父母生活在老家,一有时间他就回家探望。临走时带来了老家的黄酒。黄酒最早是家酿,现在工艺成熟,工业化也已生产。他说在县城小店偶遇顺便带了两壶,每壶五斤装,在单位请朋友品尝喝掉一壶,仍存一壶。喝完白酒,酒劲未散,他便带我们一行五六人去宿舍品尝。离家十年,未曾尝过一口黄酒,见他邀请,我迫不及待。酒壶一开,酒香入鼻,家乡味浓。端碗满盛,开怀畅饮。一行中有的人喝不惯,浅尝而归。有的人平日酒力甚猛,但喝了白酒再喝黄酒,终不能胜,倒床斜卧。唯有我二人,飙老家话,说老家事,竟然喝掉半壶仍不醉。酒是故乡好,岂醉故乡人!
酒逢知己千杯少。与久不相见的老友喝酒,似乎酒力就比平时胜出几分。去年12月,参加他人婚礼,巧遇10多年未见的初中同学。当晚,我们在一家川菜馆小聚,人各一瓶白酒,边聊边喝。那时上学,我们无话不说,形影不离。如今他事业有成,在广州落脚,但仍不忘当年友谊。聊着聊着,酒已见底,菜馆打烊,我送他回酒店,一切安然。若要平时,这一瓶酒下肚,早已不省人事了。
我不胜酒力,醉时多,醒时少,有时酒后失忆,记不起酒桌上说了什么,有时回家狂吐,惹妻子担忧生气。有时酒过三巡,说话高腔阔调,失了分寸。有一年年底述职,我信誓旦旦向大家宣布戒酒,不料晚上小聚,大家围桌而坐,凡举杯敬酒者,便说一席热络络的话,我被气氛感染,便了破戒。朝戒晚破,真是滑之大稽。
酒难戒,饮自量。但我还想说,请不要嘲笑一个喝醉酒的男人。人至中年,才知世事艰难,才知人生的重量,心里装下了太多的规矩,懂得了太多的克制,更要面对太多的不公与冷眼。不痛不痒的工作,一片漆黑的前途,他们把受伤的灵魂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把疲倦和痛苦释放在漫漫黑夜的的孤灯之下,但理想还在,他们并没有放弃,依然在奔跑,他们没有沉溺酒中,就让他们排遣一下,暂歇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