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写过很多文字很多文章,比如小学时常写的“我的✘✘”,中学时什么“✘✘的手”等等。现在想起来,从小就把写作当做一个释放出口的我,写过妈妈,写过老师,甚至写过隔壁卖水果的老何,唯独没有写过“我的父亲”。
小时候不愿意写父亲,是觉得父亲的形象既不伟岸,工作也不光彩,说出来甚至有点丢面子。父亲只有一米七几的个头,在县食品公司工作,虽然是堂堂国家职工,却整天和猪打交道,乍一看,比农民还要土上三分。记忆里抹不掉的是父亲衣服上那种似乎怎么洗都洗不掉的猪毛臭味,以及他一身蓝色工作服,一双绿色解放鞋,右肩杠着大秤,后背背着一盘粗麻绳的背影。
记得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号角刚刚吹响,单位为了提高效益,快速发展,打破吃大锅饭的常规,要求像爸爸这样的收购人员走出单位搞收购屠宰个人承包,单独核算,自负盈亏。这对当时没有文化,享受惯了国家职工优越待遇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一场难以接受的灾难性变革。当时我还小,不懂大人世界的艰辛苦楚,但是直觉告诉我,父亲遇到了大麻烦。那几天父亲少言寡语,常常望着窗外抽烟,我怯怯地问他:“爸,发生啥事了吗?怎么这几天几个叔叔都往咱们家跑,你们说话就和吵架似的?”爸摸着我的头说:“没啥事,都是工作上的事,你别担心,咱都是有手有脚又勤快的人,生活只能越来越好,你好好读书,不要分心思,长大别像爸一样挣这苦力钱。”晚上同事们又聚在爸爸的宿舍里骂骂咧咧,老资格的占堂叔端着大茶缸说:“我告诉你们,单位是不顾咱这些人的死活了,把咱往出掀哩,让咱自生自灭去哩,娘个腿,我就不去……”“对,对,就是不去,看他敢不给咱发工资。”剩下几个叔叔伯伯随身附和着。只有爸爸和新来的经理亲戚三录叔叔不肯骂人,我记得那天三录叔神情沮丧,表情尴尬,好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或者不知道自己该说啥话,只闷着头不停地喝我给他茶缸里续的水。父亲也闷着头一边喝水一边卷烟抽,他缓缓地说:“天无绝人之路,咱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咱有力气和良心,都是从农村出来的苦哈哈,猪都是咱农村人养大的,我就不信走出公司大门就收不下猪,就能把咱饿死!只是我出去了,我这两个娃咋办呀!”那几天除了上学,寸步不离父亲的我刹那间明白了,父亲苦恼的不是自己的出路,他放心不下我们俩姐妹。
“爸,你别担心我俩,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可以在家带住妹妹。”爸爸用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我娃太懂事了,爸要出去收猪的时候,你不要做饭,爸会在单位食堂给你们办好饭票,你俩爱吃啥就要啥,等爸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不要乱跑,不要和别人打架斗嘴,有啥事就去找你老金伯伯,爸爸都给他说好了。”最后,单位里第一个扛着大秤,背着麻绳走出去自谋出路的就是父亲和一辈子都喊父亲“师父”的三录叔,而且每天不论多晚,只要能回到家,披星戴月赶回来的也是我的父亲。睡梦里,只要闻见父亲身上特有的猪毛臭味,我和妹妹都会醒来,给爸爸一个甜甜的微笑,糊里糊涂地喊一声:爸爸,然后又香香甜甜地睡去。
唉!我不愿意写我的父亲,主要原因是我觉得父亲一辈子活得实在太苦情了!
父亲太老好人了,做啥事都先替别人考虑。有一次去甘肃辉县调拨生猪,父亲早和辉县食品公司的同事协调好当天下午就到当地,大清早财务就通知父亲支取五万元巨款,结果钱刚被父亲和三录叔分开藏进裹在腰部的布袋里,经理慌慌张张来叫三录叔说:“你媳妇难产,被送进医院了,家里让你赶紧去医院签字做剖腹产哩。”三录叔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父亲大声吆喝着:“还发啥楞哩,赶紧把钱给我,你快走。”就在三录叔解下布袋转身要走的时候,父亲又从自己腰里摸出几张钱:“三录,把钱拿上,给医生说,大人和娃娃咱都要保。”三录叔眼里泛着泪花花对父亲说:“好,师父,我处理好医院的事就去找你。”“不要你找我,我又不是没去过,啥事都没人命关天的事大,赶紧走。”
父亲一直没有对我们说起过,那次去辉县的路上因为下雨耽误行程,歇在半路的小旅馆,又被贼盯上,他硬是一手提着磨利的斧头一手提着装钱的烂麻袋一个人走了五个小时的山道才到了辉县食品公司。父亲说,如果贼敢跟他来,他就找个地方先把钱藏好,然后拿起斧子砍贼,砍一个算一个,砍两个赚一个。父亲还说,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国家受损失,不能让儿女背债务,也不能让别人误会他贪污公款,坏了他的名声。这件事情还是父亲前年过70岁生日,三录叔带着他儿子一起来给父亲祝寿时,父亲多喝了几杯说漏嘴的。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母离了婚,作为儿女理智上明白父母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和自由,但是在感情上我一直觉得父亲是受害者。父母离婚的时候,用母亲的话说因为我年纪大、懂事,所以她主动放弃了我的抚养权,要带走年仅一岁半的妹妹。父亲抽着烟,看也不看母亲:“你要走我拦不住,但是我的娃你一个都别想带走,我自己能养活,不让人家说我娃是拖油瓶。”从那时起,父亲的背影里不再是大秤和麻绳,还有背在背上的妹妹。
为了能照顾好我们姐妹俩,父亲拒绝了很多介绍人。记忆里有一位在图书馆工作的阿姨就多次来我家,每次来都给我们带点小人书或者糖果之类的。但是父亲对她的态度很冷淡,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背过我的对话。
“老张,我是真心实意看上你为人实在,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就说出来,我会改的。”这是那个阿姨的原话。
父亲回答她说:“你没有啥毛病,也是个好人,但是我有两个娃,你一个也没有,对你不公平,再说,后娘不好做,我这两个娃性格又倔,我怕天长日久,你们合不来,都吃苦受罪。”
“你把小女儿留下,把大女儿给她妈让带走,大女都懂事了不好相处,小女儿我好好管,慢慢就会和我亲起来,咱以后不会生多大气的……”
爸听了阿姨的话,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说道:“我的两个娃谁也别想带走,谁也别想给我分开,她们是我的命根子。”
“娃总有一天会长大离开你,你能和娃过一辈子吗?你老了谁照顾你?”阿姨有点生气,可是偷偷站在门外面的我却默默流着泪,心里盼望着父亲能答应这个对他好的女人。
“离不离开,老了有没有人管。那都是后话,猫生的猫疼,狗养的狗爱,你没生养过我的两个娃,就不会打心底真正疼爱她们,我不让我娃受那个罪,也不让你背那个坏名声。”
单位的同事都替父亲着急,一个男人带两个娃,这日子咋过?父亲对人家说:“不是我没想过再找,难啊!”
那段日子,我除了上学,带妹妹,剩下的就是一心一意照顾父亲,每天做饭做家务不让父亲操一点心,还天天逼着他换衣服。或许,我遗传了父亲的倔强,父亲不愿意我们吃苦受罪,我不愿意父亲吃不好穿不好,走不到人面前去。
几年后,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父亲在乡下为我们找了一个朴实憨厚的后妈,后妈来时也带着一个孩子。用父亲的话说:“城里女人心高,不会真心实意对我娃好,这个女人她自己也带了娃,还是个农村妇女,最起码心眼实在,只要我对她的娃好,我相信她就会对我的两个娃好,人心换人心么。”即便这样,父亲也不愿意把我和妹妹全部交到后妈手里,他让后妈住在老家,让我和妹妹依旧住在单位,在城里读书。就这样,父亲的肩上扛起不再只有大秤、麻绳,还有我们这个组合的大家庭。
唉!写到这里,我的泪水早已打湿了键盘,突然想起一句话:人世间最长情的告白莫过于你陪我渐渐长大,我陪你慢慢变老!此刻,很想念我的老父亲,想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乐观刚强的声音,听他永远怕我长不大记不住的叮嘱:“爸啥都好着哩,别操心我,注意你的身体,少熬夜,好好教书,别分心耽搁人家的娃娃。”父亲的话永远这么朴实无华,原汁原味,永远让我听着心中有种踏实厚重的感觉。
已是午夜时分,想必习惯早起早睡的父亲已经鼾声如雷。明天早上,收拾东西,买好肉和菜叫上爱人一起回家,陪父亲包饺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