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链接:大司寇(5)
孔丘五十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原本保持不仕记录十年之久的一个独立教书人,忽然给鲁君当了一次临时工,并因为这个机缘,登上了青云之梯。
他以为自己不会被权力侵蚀,是有着十足的自信的。到后来在外面颠沛流离的时候,不知道可有回想起当年接下任务的一刻,自己对权力的复杂感受。不过,任谁进入权力的游戏那一刻,会拥有全局的景瞻呢?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仁者亦无例外。
鲁君派人急召孔丘,为的是不日将与齐王有夹谷之会。这次会盟是齐王主动邀请,并且点名要鲁国学者孔丘参与的。这样的点名实属少有。不过,当时的人才跨国流动也挺频繁,本国学者闻名于外,国际猎头穿梭于各地做掮客也是有的。齐王听闻某个大夫的说道,觉得或可从鲁国挖角,这头号种子便是孔丘。鲁君也是这时候才急起来了,任命孔丘为特使,伴自己出席会盟,为了让齐王知道自己已经将孔丘收为己用,不惜应许了一个高职位:大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让孔丘得以正式参会。
临行,鲁君与孔丘面议出行之事。得知鲁君只备车马,准备轻车简从前往,孔丘摇头,道:“虽是和平会盟,咱也需要严整阵容,文事武备,不可或缺,请大王配备左、右司马(相当于军队统领),共赴此会。”鲁君觉得有理,许之。这样一来,陪鲁君出席的便都是高级武官,这便是孔丘所言“文事必有武备”是也。
待他们目睹齐王带来的一堆人马时,不由得要赞孔丘安排之英明:齐王带来的是一队军乐团及一伙像马戏团似的侏儒戏班,一看就不正规,显得杂乱无章。鲁国这边却因左右司马在场,随行将士无不凝神静气,军容齐整,相映更为殊胜。两边在夹谷台两侧分别扎营的时候,来围观的闲人早已议论纷纷,有说齐国使团临时拼凑的,有赞鲁国军容整肃的,至少在观众心目中两团形象已分高下!
须知,齐国近海,商业相对发达,鲁国多山,人民较为穷困。商业繁盛之地多娱乐节目,像齐王那样喜好歌舞杂技的实属富裕地带的习惯使然,而鲁国尚未发展到有余暇去繁荣娱乐业,倒是对武装更为上心。两国差距本就存在。只是在旁观者看来,两国元首会见,所带的随行团很能代表其国家威严,齐王带的乐队与戏班,看上去太不严肃了,却恰好是其国家富裕的反映。这种规律,发展到今天还存在的。
夹谷台被加固成夯土三段的大土台,齐鲁会盟仪式在此举办。开场照例是祭天,两国国君同时登台,共同完成仪式。一切正常。之后,只听齐国主持人吩咐:“奏乐。”那军乐队就吹奏起军乐来,中间还模仿一些北方游猎民族的乐声。这挺有异国风情的曲调却忽然被喊停了。但见孔丘拾级而上,直至两个主位阶下,举双手行礼并朗声道:“明明是两国和平会盟,双方皆为华夏子民,颂我周室,为何要奏夷狄之乐!请严肃主持!”齐国主持人没遇到过这样情况,当场愣在那儿。人们的目光全集中在齐王与陪臣身上。
齐王听得分明,心下想:原来自家乐队所奏并不正统,这一点却从未有人向寡人提出。于是挥挥手,叫乐队散去。
鲁君这时暗自捏把汗,哪里顾及得考虑乐队的事了?还是孔丘临行前向他再三再四保证:现场一定听孔丘的,担保没事。因此鲁君只不作声,摆出一副扑克脸。
接下来,齐国主持人报了下一个节目:果然是侏儒戏。只见一队优倡侏儒打扮得奇形怪状,各种搞笑舞蹈,看得人眼花缭乱。齐王大乐。鲁君也憋不住笑了。现场气氛一片乐和,台上台下都一片鼓掌叫好。
这时偏那孔丘又大步上阶来,走到刚才所站位置,大声说:
“这群宵小蛊惑诸侯为甚,用班衣彩戏腐蚀当政者,其罪当诛!有司何在,还不动手!”
台下只听鲁国随行团中响亮一声,一队卫士出列,上来把这些戏子都拖到了台下,直接以刀斧断其手足!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没人会想到仁者手段可以这般斩截,都被镇住了。陪臣晏子对齐王耳语:“今日之孔丘已非昨日可比。”
其实,这对君臣,十五年前就与孔丘打过交道。那时孔丘出国留学后,到齐国求职,曾在高家做家臣,晏子与齐王也留意到此鲁人,有世传武官血统,却一直鼓吹克己复礼。当时几次当面对答,齐王对他印象颇佳,差点给他封田,后被晏子劝阻。犹记得当时晏子说此人一套学说文饰过盛,华而不实,无可行性,齐王采纳了意见,不再理睬孔丘。孔丘最后在齐国混得不上不下,再无机会进言,因此回国去了。
但是夹谷台上所见,确实今非昔比了!齐王与晏婴真正感到了威胁。鲁国此时内政基本平息,再加孔丘出仕,即将整治一新,对这样的邻居最好还是别得罪比较好。所以夹谷会之后,齐国主动交还了先前侵占的郓、汶阳、龟阴之田。这些土地得以和平收复,自然又给孔丘的功劳簿上记了一笔,而且是大大的一笔!
回程,晏婴问齐王,可记得二十年前见过的孔丘。其实,要再追溯到二十年前,他俩就与孔丘打过照面,那时候君主二人来访鲁,孔丘年方三十已有学者之名,作为学者代表见过。当时齐王问学者孔丘关于秦穆公国小处辟而能称霸是何道理,孔丘曾说:“其国虽小,其志大,其地偏僻,行中正。对奇才异能者不问出身,即使是从监狱里提出来的人才也敢授之以政,其国焉能不称霸?”
三十岁的孔丘已有这样的见识,当时齐王就留意到了这个人才。三十五岁的孔丘来到他门前时,却因为太用力鼓吹自己那一套未成熟的学说,没能得到赏识,从此回到“地小处辟”的鲁国,专心教学。现在五十岁的孔丘,似乎已羽翼丰满,鲁君有他辅助,简直能再造一个秦霸主了!是以齐国忌惮,各种使坏,要孔丘下台,此是后话。
说回来,五十岁的孔丘第一次迎来自己的仕途高峰,临时当上大司寇,却似一跃登顶,一览众小,周围都是呼啸的风,空无凭依。他只觉得,君子审时度势,如今机会来了,合该大显身手,不辜负这天时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