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搬来的当然不是兵,是自己的娘。
她一进门看到睁着圆溜溜双眼的桃红,就骂儿子:“你不是说新人一直闭着眼睛?这不睁开的吗?你这孩子才睁着眼睛瞎说。”她边说边走床边,靠桃红最近的地方坐下。大椿想张嘴为自己辩解,他娘朝他挥挥手:“你出去,出去,她有委屈不想见你哩。”
大椿好像心有不甘,出去时将门重重带上。
“我是大椿他娘。”大椿娘转过身子时,屁股也跟着磨过来,接着便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她不知道这一声叹息像一根针在桃红的心上戳了一下。
桃红从她身上、脸上,看到了那个刚刚消失了的细瘦影子,桃红发觉那个影子才是从老人的模子里印出来的。老人不算老,岁月的刀在她的脸上早早刻下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沟渠。
她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按在被上,如同想要慰籍桃红起伏不平的心潮:“你先熄熄气,听我这老婆子唠叨几句,是林家对不住你,也是我这老婆子对不住你。年纪大了就有小心眼,现在想想不该让二椿顶替大椿去相亲,更不该瞒着你把你娶过来,这个主意是我出的。”老人声音不大,很慈祥:“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不瞒你,他都二十八岁了,家里弟兄多,人生得又老气,这几年相了十几次亲,没一次成,都相怕了。说起来这孩子命苦,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他大就被拉壮丁的抓走了,第二年大兵(军)渡江,我们这里才安宁下来。听说他大的部*队被解*放*军撵到了一个什么岛上,后来就没有了消息,见不着人也听不到一个口信。五几年整*风,六几年蒋该死什么反*攻大*陆,公*社特*派*员都来调*查我,问我以前男人是不是当过国*民*党*兵,有没有联系。我说我一下乡下妇女扁担长的一字也不认识,多年前的事情能知道什么?就是有信还要靠别人念。我就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也没有办法,大概他是做做样子吧。大椿三岁那年得了天花,我真吓得要死,没钱看医生,只能搜尽了偏方,算是他命大没有变成粪土,脸上也没落下一粒麻点。”
尽管声音不大,却听不出有忧伤的情绪。桃红静静地听,没有打断老人诉说:“我带着大椿嫁到林家的,没办法啊,日子要过。说来也奇怪,过来两年多肚子没一点动静,年轻时老鬼(丈夫)脾气躁,他就给我脸色看,沾上酒就发酒疯,看什么都不顺眼。借着骂母鸡占着窝不下蛋来骂我,你说气人不?生孩子的事女人自己也把握不了啊。两年后终于开怀了,一生就刹不住车,两年一胎,一胎两年,呵呵,连生了六胎,把老鬼吓得不敢和我睡一张床,分开到角屋里睡了。”老人嘴角向上轻扬,满脸笑容,桃红像看到了一朵霜打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