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朋友拉辛汗从巴基斯坦来的一通电话,也许我会逐渐淡忘那个追风筝的少年以及我尚未赎还的罪行。
记忆将我带回12岁那年的喀布尔,那里有我儿时最忠实的仆人及玩伴-哈桑、尚未被战火吞噬的美丽故土、我亲爱的健康的父亲、以及盘旋在空中漫天飞舞的风筝。
犹记得那一年举办的风筝大赛空前盛大,各色的风筝飞舞在空中犹如绚烂的礼花,我精心准备的、完美的风筝也在其中。我和哈桑默契的配合着-他是放风筝的好手、懂得许多完美的技巧,当最后一个蓝色的风筝被我们的风筝打落下时,巨大的喜悦向我袭来,我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胜利,而我亲爱的父亲,你终将以我为荣耀。
哈桑开心的为我喝彩,然后便去为我追寻掉落的蓝色风筝;在喀布尔,得到掉落的最后一枚风筝和自己的风筝坚持到最后一样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我因为急于向父亲证明我的优秀,便都想要得到,多年形成的默契,让我还没开口,哈桑便已懂得,他对我说“为你,千千万万遍”,就像往常一样,我知道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他是那样忠实而可靠。
这一次哈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找回风筝并交给我,很久以后我在一个破败的小巷里找到了他。他被一群强壮的孩子围在巷子的尽头,因为前几天他为了保护我得罪了为首的那个高大男孩,哈桑因为害怕身体有些微微发抖,手里却死死抓着那枚蓝色风筝。那群孩子不停咒骂和恐吓着他,他却倔强的不肯低头,我仿佛看到他嘴里一直念着我的名字,阿米尔、阿米尔。那群孩子逐渐失去耐心,他们的头目在盛怒之下做出了令我匪夷所思的举动,他命令手下将哈桑按到地上,想要强暴他。
我战栗的呆在原地,思绪翻涌,最终恐惧和自私占了上风,我逃开了。这一小段时间仿佛一生那么漫长,我惶恐的躲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等待着噩梦的结束,在那群孩子开心的离开后,我假装偶遇了哈桑。我装作没有看到他手中支离破碎的风筝以及他两条腿上不断流下的鲜血。哈桑异常平静的跟我回家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他走过的地方,皑皑白雪上蜿蜒的血迹刺眼而醒目。
我将哈桑为我追回的风筝递给父亲,在温暖的壁炉边接受了梦寐以求的奖赏,一个温暖的拥抱以及一个饱含自豪的吻。
但从那天起我每天怀着巨大的内疚和恐惧生活着,这种愧疚渐渐让我无力承受,并逐渐转变成了我对哈桑的仇恨,因为哈桑没有变,但是他的存在,他的声音,他的关怀,他的殷切,都变成了抽打我的鞭子,在这种折磨下,曾经的错误变成了罪恶,我将钱和手表栽赃给哈桑,希望父亲把他赶走。
而哈桑,我可怜的哈桑,我从他疼惜的眼神中知道,他其实了解一切的真相,那天我的因为懦弱而背叛逃离,以及今天我的因为恐惧而欺骗,他最终又一次成全了我,承认了我所栽赃的罪行,和他的父亲一起离开,他最后的沉默是对我无声的指控。
其后苏联入侵,战争爆发,为了逃避战争,也为了逃避我之前所犯下的错误,我和父亲逃到了美国,在这里父亲不在是那个有着显赫地位的成功商人,转而成为加油站的工人,我们不得不为生计奔波,在工作之余和很多因为战争而流失所的阿富汗人一起在市集摆摊。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流落在此的一个阿富汗将军,战争让人们失去了各自的原本的身份和地位,有了一个统一的标签-难民。
幸运女神出乎意料的眷顾了我这个罪人,我结识了将军的美丽、优雅的女儿,她成为了我的妻子,我还是接受了应有的惩罚,我们终生都未能有自己孩子;在我与妻子婚后不久,我的父亲也因为癌症去世。我知道我终于失去了父亲的庇佑,要学会独自成长,我的内心惶恐不安。
父亲去世后我开始靠写作为生,并出版了几本不大不小的书,生活清闲而富足。 如果不是拉辛汗的电话,也许我会一辈子和妻子这样平淡的生活下去。拉辛汗要求我回到巴基斯坦去看望他,我内心是忐忑而犹豫的,因为那边的局势并不乐观,但是最终我还是去了。
在交谈中我知道了一个令我震惊的真相,哈桑,那个曾经被我背叛的少年,居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仆人哈桑如此关爱,因为他是父亲另一半,隐秘在阴暗里的另一半。
拉辛汗还告诉我,因为父亲的临走时的嘱托,拉辛汗在我们离开后一直照料着我们在喀布尔的豪宅,但是因为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他不得不找到了哈桑,请求他来一起帮忙照料我们的房子。哈桑没有犹豫就带着妻子从安逸的乡下,搬到了炮火连天被塔利班占领的喀布尔。他带着已有身孕的妻子,精心打理着我们一起长大的屋子,并修好了被炮弹炸毁的围墙。无奈塔利班觊觎这座房子已久,在拉辛汗离开后,以哈桑是哈扎拉族为由想要接管屋子,直到拉辛汗回来为止,我勇敢的哈桑又如往常一样,为了我们挺身挺身而出,最终和妻子一起死于塔利班的枪口下.....
拉辛汗还告诉我哈桑的孩子我的侄子-小哈桑,还在喀布尔的一座孤儿院里,我需要去找到他,并带回他。胆小懦弱的我再次出现,我是否不停的问自己是否要放弃现在舒适安定的美国和美丽的妻子,不顾生死回到被塔利班占领的喀布尔?最终良知和责任怯懦,哈桑给了我勇气,我踏上了我的赎罪之旅,就如阿拉汗和我说的。“那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一条终结轮回的路。
再次踏上故土,虽然我早有心里准备,依旧因为眼前的景象而目瞪口呆,战争中的喀布尔满目苍夷,整个城市如同废墟,到处都是乞丐和流民,大部分的妇女和儿童失去了自己父亲和丈夫;街上有人因为想用自己的义肢给家人换口粮,抱着自己赖以行走的假肢,金鸡独立着和别人讨价还价。
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我见到了孤儿院的院长,那个变卖了全部家产,守护者200多个孤儿,满脸疲惫而憔悴的男人。他告诉我哈桑的儿子被塔利班的人买走了,塔利班残忍而暴虐,他们带走的孩子通常不能存活。
我提起勇气,直接去和带走哈桑儿子的塔利班谈判,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出来,唯一的信念就是要带着小哈桑安全的离开。见到这个杀人如麻的塔利班之后我意外的发现,他就是当年强暴哈桑的那群孩子的头目,由于从小便养成了反社会的人格,长大后便加入了塔利班,在自己生长的土地上迫害着自己的同胞。然而我还发现了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现实,哈桑的儿子也遭受和他父亲同样的非人折磨。我在这和塔里班进行了激烈的争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架,我该庆幸塔里班坚持找我单挑,如果在其他塔利班的帮助下也许我无法或者离开。
我拼尽全力,但还是逐渐落于下风,我的嘴唇开裂,变成了和哈桑一样的兔唇,肋骨折断,全身皮肤绽开;就在我以为我要就此死去时,小哈桑和他的父亲一样,再次为我挺身而出,他用他父亲留给他的弹弓打瞎了塔利班的一只眼睛,我趁机拖着残破的身体带着小哈桑快速逃离
我发誓要带着小哈桑离开这里,回到美国过上安定的生活,但是因为阿富汗的战局,收养小哈桑去美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小哈桑因为恐惧与不信任也变得敏感而疲倦。在多方努力和妻子的帮助下,我总如愿以偿带小哈桑回到了美国。
到了美国以后小哈桑一直处于游离的状态,因为战争和所受的非人折磨,让他对世界关上心门,他拒绝任何的的关心,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犹如一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次契机让我看到一丝曙光。
那天我和妻子带小哈桑到公园,参加阿富汗富人间的一次聚会,按照惯例依旧有风筝比赛,我看到小哈桑沉寂已久的眼眸里逐渐由了光芒。我立即去买了一只风筝,那只风筝和我和哈桑最后一次比赛时放的一模一样,我将风筝递给他,他第一次和我配合着将放风筝,卷轴在他手中滚动,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的筋腱很像雷巴布琴的琴弦。我眨眨眼,瞬间,拿着卷轴的是一个兔唇男孩指甲破裂、长满老茧的手。我听见某个地方传来牛的哞哞叫,而我抬头,公园闪闪发光,铺满的雪多么新鲜,白得多么耀眼,令我目眩神迷。雪花无声地撒落在白色的枝头上,现在我闻到了芜青拌饭的香味,还有桑椹干、酸橙子、锯屑和胡桃的气味。一阵雪花飞舞的寂静盖住了所有声音。然后,远远地,有个声音穿透这片死寂,呼喊我们回家,是那个拖着右腿的男人的声音。
我开心的对小哈桑说,我要为你追回那只风筝,他微笑着点头,“为你,千千万万遍”我开心的叫喊着,转身奔向那只风筝,恍惚中我闻到了喀布尔的空气中常年弥漫的烤肉香气。
~by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