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时候,我因为工作关系搬到了上海。全新的环境,让我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好奇。
不过,最让我奇怪的是,从我窗前总能看到一个老太太,每天早上拿着一个小凳子,提着一个保温壶,走到巷子口,就在那里静静地坐下,一直坐到天黑。第二天一大早,又拿着小凳子,提着保温壶,重新再来。
就这么持续了十多天之后,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
我走到巷子口,跟老太太攀谈起来,老太太叫娟姨。
我问娟姨,“你在这等谁吗?我看你都等了十几天了。”
娟姨人很和善,打开她的保温壶,给我倒了一杯。
我接过一看,原来是绿豆沙,尝了一口,满是淡淡的绿豆香味。
我一边喝着绿豆沙,娟姨一边给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第一句就让我有点吃惊。
娟姨说,“我不是等了十几天,我已经等了几十年了。”
四五十年前,娟姨才20多岁,那时别人还叫她阿娟。
当时,阿娟的父亲在郊外工作。一天,她带着做好的绿豆沙送给父亲,却在半路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画家。
画家架着一个画架,看着一片油菜花,不停地涂涂抹抹。
阿娟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这个时候,画家脚一软,直接晕倒在地。
阿娟赶忙走近一看,原来在烈日之下曝晒太久,画家中暑了。
阿娟把他拖到树荫下,扶着他的头,给他喂绿豆沙消暑。第一次,阿娟离一个男人这么近,她发现,原来男人的睫毛可以这么长,比自己的还要长。
过了一会儿,画家终于缓过来,他说,这是他喝过最好喝的绿豆沙。
为了表达感谢,画家表示要给阿娟画一幅画像。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画家每天都会带着画架画笔,阿娟每天都会带着绿豆沙,相约在油菜花地边。
也许是出于一种默契,这幅画的进度异常缓慢。
两人更多的时间都拿来聊天,画家给阿娟讲他四处游历的见闻,阿娟给画家讲她从小到大的糗事。
两人每天分手前,都会相约第二天再接着在这见面,继续画画。
但有一天,画家说,“明天不用在这见了,这幅画完成了。”
阿娟难掩失望。
画家接着说,“明天这幅画我会带去你家,作为给你提亲的礼物。”
阿娟一听,娇羞地点头。
这晚,阿娟整夜未眠。
第二天,阿娟提着画家爱喝的绿豆沙,在约定的巷子口等了他一天。
画家没来。
阿娟想,一定是因为下雨了,他才没来;
一定是因为路上摔跤了,他才没来;
一定是因为有事耽搁了,他才没来。
他明天一定会来。
所以之后的每一个明天,阿娟都拿着个小凳子,提着绿豆沙,继续等他。
没想到一转眼,快50年过去了,阿娟也变成了娟姨。
我听了这个故事,很感动,当场跟娟姨表示,“只要我有空,我就来陪你等,让你不无聊。”
娟姨笑了笑,说,“没事,想着他就不无聊。”
这天,我觉得心里暖暖的,没想到这么传奇的爱情故事,竟然就在我的身边。
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去陪娟姨等画家,我翻看着小说,她则一直痴痴地看着前方。
等晚上我跟娟姨分别,自己回家的时候,突然一个邻居大妈把我给叫住。
大妈说,“你是不是又听娟姨说她的爱情故事了?哎,你别信她的那些胡话。”
我很诧异,大妈接着说,“我认识她好几十年了,这娟姨呀,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漂亮。20多岁的时候,同年纪的姑娘都结婚当妈妈了,都没有一个男人看上她,更别说上门提亲了。后来,她的妹妹都出嫁了,碍于情面,她总撒谎说有这么个未婚夫,但几十年了,人影也没见着一个。”
这时,我才知道,周围的邻居早就把娟姨的等待当成一个笑话。
我有点替娟姨不值,想要反驳,却看到娟姨的妹妹就站在不远处,看来已经听到了一切。
我想娟姨的妹妹自然会维护娟姨,没想到她却默默走了,似乎在默认邻居的说辞。
难道娟姨真的是骗人?
从此以后,我还是会看到娟姨拿着小凳子,提着保温瓶,走向巷口的背影。
但我却再也没有陪她等那个所谓的“未婚夫”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我们这片区要拆迁了。
陆陆续续,我们都搬走了,整个小区只留下了一个钉子户。
娟姨。
不管地产商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她就是不搬。
就算推土机都开到家门口了,她还是不搬。
后来,娟姨的妹妹要跟着子女一起移民去美国,想带着娟姨一起出国居住,也来劝她。
但娟姨还是摇摇头,说,“我跟他约好了,要在这等他回来。就算推土机从我身上碾过去,我也不搬,万一他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不会来找你的!他根本就不存在!” 娟姨的妹妹一气之下,脱口而出。
邻居众人马上窃窃私语,看吧,娟姨果然是撒谎。
娟姨反驳到,“我没有撒谎,我没有,你是我妹妹,你还不相信我吗?”
娟姨的妹妹难过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撒谎,因为这些都是病呀。”
娟姨的妹妹告诉了我们真相。
那一年,战争爆发了。她们一家人往城郊逃难,慌乱之中,娟姨从山路上摔了下去,滚到山下,头撞到了石头,伤了脑子。醒来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跟大家说她有未婚夫,要等她未婚夫。
本来妹妹也想劝劝她,告诉她真相,告诉她这只是她的臆想和幻觉。但是在战乱中她们失去了爹娘,她妹妹也早就嫁了人,而她孤家寡人一个,有个念想也好,便随她去了。
但是没想到,这个幻觉50年了还没醒。
现在,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守着一团废墟,一个虚无的幻觉过完最后的人生。所以,她告诉了娟姨真相。
娟姨失神一样地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她妹妹问她,“你说你有这个未婚夫,你有什么证据吗?照片?书信?信物?你除了编造的回忆,还有什么?”
娟姨想了好久,但她确实拿不出一点证据,她最后无力地坐下,喃喃自语,是病,是幻觉……
说着说着,突然娟姨泪流满面。
这一刻,娟姨发现她等待了半辈子的,是病,是幻觉,而不是爱情。
当天,娟姨就跟着妹妹搬走了。
从此,我跟娟姨再也没有了联系。
又过了两年,已经到了1994年,我因为办事恰好路过曾经的住处,一时间很怀念,便下来走走。
这里早已改建成高楼,但走过曾经的巷口,我还能清晰地想起,娟姨以前就是走到这里,然后坐在她的小凳子上,抱着绿豆沙,眼巴巴地等上一天。
但如今,这里早已空空如也。
娟姨的梦醒了。
我正转身离开,突然一个穿着干净整洁西装的老先生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年事已高,但仍是文质彬彬,手上拿着一幅用牛皮纸包好的画作,站在巷子口,四处张望。
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却又好像见过他很多面。
我不愿意去相信,直到老先生问出这一句,“你认识阿娟吗?算起来,她现在也该70了。”
老先生拆开牛皮纸,露出那幅油画,画上是20多岁少女模样的阿娟,一双眼睛似乎会发光,嘴角上翘,灵气逼人。
别人说娟姨年轻时一点也不好看,但在他的笔下,娟姨是最美的。
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那个画家,娟姨的未婚夫。
他是真实存在的人。
当年,他本来第二天要去提亲的,谁知道老家已经爆发了战争,他打算安置了家人再来接娟姨,哪知道一路逃难,离娟姨越来越远,最后去了台湾,他始终未娶,一直盼着回去接娟姨,但最后过了几十年,才终于能第一次重回故土。
他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这里。
但他不知道,娟姨已经搬走了,已经出国了。
我同情他。
我更同情娟姨。
因为陪伴她几十年的并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爱情。
曾经有个人真心爱过她,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是因为她拿不出所谓的“爱情证据”,她输给了我们的“言之凿凿”。
我红了眼睛,准备告诉老先生这一真相,正张口的时候,却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提着小凳子,一手提着保温瓶,向我们走来。
娟姨!
原来她没走,她还在这里,她还在等待。
她怀疑过,然后,选择了相信。
也许对有的人来说,爱情并不需要证据,因为思念不会说谎。
娟姨走近了,发现了老先生。
五十年后,两位老人终于见着了彼此。
两人对视着,我能预想到,之后会是多么感动人心的拥抱和痛哭,因为这值得惊天动地,值得撕心裂肺。
娟姨终于开口了。
娟姨问,怎么来这么晚?
老先生说,对不起,路上有事耽搁了。
娟姨给老先生倒上一杯绿豆沙,说,这么热的天,快喝吧。
老先生把油画递给娟姨,说,你看看,满意吗?
两人没有哭,没有闹,平静地仿佛她只等了他,五分钟。
两人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熟悉地仿佛他们昨天刚分开。
如果爱情需要证据的话,我想,这就是。
或许你的爱情需要蛛丝马迹,需要步步推理。
但有些人的爱情,并不需要。
爱就是爱,无法解释,也无法抗拒。
对于娟姨,她甚至不在乎时间。
当爱没有证据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在怀疑,她都选择坚定。
即便她老了。
“我不是在等爱情,我是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