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

        我们都是面具人,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卸不下重重伪装。

  “老周,你又写得什么奇怪稿子?”我随手将稿子扔到桌上,向后一仰躺在了老周的下铺。

  “这叫反映社会现象,写作来源于生活,你懂什么?”老周扶了扶厚重的眼镜,继续抱着小小的电脑码字。

  “嘁,面具人还社会现象?”我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躺着。

  “你还别说,现在A市还真研发了一种‘面具’,戴上之后别人看到的就是面具上的样子。听说我们学校都已经有人买了。”

  “有那么神奇?”我瞥了一眼老周,可他仍扶着眼镜专心码字,半点没有理我的意思。

  良久,我已进入梦乡,却迷迷糊糊地被人踹了一脚,我没有睁眼但听到了老周的骂声:

  “林木!你给大爷我滚回上铺去!”

  

  “面具”的确风靡了起来,不触及日A市及周围几个城市都漫着一股“面具”之风。大公司的董事长无需再每每假笑对着自己的合作伙伴,带上一个“微笑面具”,那管你面具底下翻多少个白眼;空姐也不需要再要这筷子练习微笑了,买个面具就可以轻松应对爱刁难人的乘客;演员的演技也不需要那么高的含金量,无论你是演生离死别、愤然决绝、暴跳如雷、心如死水亦或其他,换一换面具就行了。

  这股风气直到某演员“连续多次换面具导致脸被撕破”的毁容事件发生后,才有锐减的趋势。可一个月后,A市再度自主研发出几款有品质保证的面具,其中不乏有自动调节变换功能,价格适中,且由市长在市广场试戴做保证和宣传,面具之风更为兴盛,一时普及度甚过iphone,且有过之而不及。

  去餐馆吃午饭,服务员一个个眉清目秀,笑脸盈盈;大街上的城管看起来更精神更底气十足也更凶神恶煞了,砸起摊贩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走在路上发现看相的老大爷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为一种叫“验脸师”的新行业,生意火爆,去的多是一些年轻的小情侣们,争相验着对方是否真长这么俊美:同时另一个行业的人数也急剧上升——乞丐,他们本来也只是装聋扮瞎,下跪磕头讨点钱,可现在变本加厉令人难以忍受:他们整日在比尔店门口,大街边哇哇大哭也就算了,后来还挨家挨户地坐在人家门口痛哭流涕,抱着别人的腿说自己多惨多惨。我前两天晚上还遇到这么一个乞丐,大半夜跑到我寝室里哭,害我迷迷糊糊被吵醒一睁眼却看到一张黑洞洞的脸,披头散发,吓得我差点滚下来,我可是在上铺。开灯后我一直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你说你长这么高做什么不好,干嘛做乞丐呢?”

  “我也不想啊”,他一把摘下面具,“我今儿个坐车的时候面具被偷走大半,我前几天才买的,差不多花完了我所有的积蓄,就被偷的只剩下一个哭泣的面具了。实在没办法,太饿了。”

  我瞥了他一眼,打量再三还是没有给他钱,送了他一盒酥饼把他打发走了。心想,现代人没了面具就不能活了吗?

  

  去食堂的时候发现学校里的平均颜值水平都提高了不少,听说是因为最近新出的“美颜面具”的原因,什么痘痘啊,黑色素啊等等都可以遮住变不见,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在这里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我打了碗面在角落坐下,拨了个电话给女友却没人接。然后突然想起来,老周这家伙好几天没回学校了,便也拨了个电话给他,结果那小子居然关机。我摇了摇头继续吃面,面汤里倒映出来来往往的人,那么不同又那么相似。

  在街上晃了一天回到宿舍楼已经蛮晚了。我推开门却发现有个人坐在桌前玩电脑,背影倒有点像老周。

  “林木你小子总算回来了,饿死我了。”他说道,一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一惊,这不是老周的声音吗?我几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扭头看着他的脸,他抬了下头,突然冲我笑了,是标准的笑容。他说:“怎么?几天没见我,就不认识了?”

  “真是你?”我用力睁大眼睛,眼前的人没了眼镜,眼皮不再像以前那样厚重,因习惯而形成的抬头纹也消失了,鼻梁也变得更为挺拔。我一时目瞪口呆。

  “不是我是谁?”他仍是笑,单侧的浅浅酒窝让我觉得眩晕。

  良久,我回过神,“这几天都去哪儿了?”

  “这几天啊”,他停下在键盘上跳动的手,“先去买了个面具,然后去面试MC的责编。”

  “就是那个你一直想去的MC?”

  “恩”,他又摸了摸下巴,“还是戴面具好啊,戴了个面具,立马就进了。”

  我语塞,直盯着他的下巴发呆。他的下巴光溜溜的,我不禁想,那里是不是面具的调试开关?突然很想伸手摸一下。

  “砰砰砰——”

  是敲门声,幸亏之前已经有了老周的铺垫,不然自己肯定吓得心肌梗塞猝死英年早逝——我打开门,门外站的是老周的女友园园。园园人如其名,长得又矮又圆,踮起脚才到老周胸口,也不知道老周每日看到她的头皮屑都是什么想法。可现在的园园,要不是她的身高没变,我还真是认不出她:婴儿般白嫩的小脸,原有的婴儿肥却不见了;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眼睛也变大了一倍;最明显的是她鼻翼两侧的雀斑如今消失的干干净净。可我不知怎的,却觉得她没有以前好看了。大抵是没了特征,再怎样的好看也是落了俗套的一秒而已,扭头就忘了。

  “老周,你女朋友来了。”我看了眼园园,又看了眼老周说道。

  “哦,让她等等,我马上就好。”她头也没抬,双手不停的在键盘上跳跃着飞舞着。我觉得他变得陌生,和之前听到园园来了就会羞涩地笑的老周判若两人了。

  与面具有关吗? 我不敢揣测。

  他们离开寝室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小炎发了短信给我。小炎是我的女朋友,自然率真,开朗,至少和那些戴面具的人是不同的。

  晚上到路口等我。

  我看完短信后有点懵,便拨了个电话给她问晚上要去干嘛。结果电话那头是嘈杂的人声,女友支支吾吾地说等到晚上我就知道了,后来突然说了句“轻点儿撕,痛——”,接着电话就断线了,发出一串嘟嘟声。

  我明白最后一句显然不是对我说的,但是小炎在撕什么呢?突然想起前一段时间的某演员的毁容事件,有不祥的预感。

  但夜晚很快便来临。已经入冬了的夜是冷森森的,我搓着手呵出一阵阵白气。

  站在小炎家出门的第一个路口等了好一会儿后,便掏出手机问她出来了没有,可是电话里却没有声音。我有些生气将电话塞进上衣口袋里。就在这时我突然被人从后背被人从后背抱住,是小炎,我低头看点她围在我我腰上的双手,青筋微突还有点红肿着,先前的一点怒气忽的没了。

  “阿森。”她叫了我一句,因为我叫林木,是三个木。所以她这样叫。我记得以前她还跟我打趣,说她的名是炎,就是两把火,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干柴烈火,烧得噼里啪啦的。

  我笑着扭头,可看到她的脸后连忙把她推开了——这哪还是我的小炎啊……小脸雪白,一张红唇妖冶的瘆人,睫毛长而翘像小扇,整一张酒吧舞娘的脸。我一惊,直直地向后退了两步。

  “阿森你怎么了?”她疑惑着向我走近。

  “连你也戴面具了吗?”我大口地呼吸着,我想起老周和园园,想起那个乞丐,想起很多很多人,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面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有点哑,“没有啊……”

  “大晚上叫我出来,就为让我看你的新面具?”我呼出来的气很急,直直的往上飘,湿了我的眼。

  “我没有……这不是……阿森你听我说……”她咬了咬下唇,像个认错的孩子。

  “没有必要。”我转身准备离开,她急忙拉住我,我没有回头,因为我不敢,笔杆直面那张面具,不敢,不敢揣测面具底下究竟有多少真心。

  “阿森……我没有戴面具……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顾自走着,她又从背后抱住了我,在我的大衣口袋里放了个小盒子,她说:

  “阿森……生日快乐啊……”

  我甩开她的手没有停留。那一天好像下了雪,给整个城市戴了一个大面具,我的眼里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走了许久我打开手机,有未读短信,点开发现是她闺蜜:

  “怎么样,喜不喜欢我给小炎画的浓妆?这可不是我坑你们哦,是小炎自己要求的,说怕你看到她病怏怏的的样子。今晚要玩的开心哦!生日快乐!”

  我的脚步一下就停了,再回头看的时候,那还有什么人啊,早就不知被我遗弃在何处了。

  刚刚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故意画出的浓妆……手背上的针孔……喑哑了的声音……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呢……不信她呢……

  我跑出路口,跑到她家楼下,刚想打电话给她,就收到了来自她的几条短信。

  最后一条是:阿森,我们分手吧。

  我抬头,看见她房间有橘黄色的光,很温暖,透过玻璃照到地面,却照不到我。

  我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块男表。表面上的玻璃可以看见自己的脸,我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与那些面具人,也没什么不同。

  一步一步往回走,指针也仿佛是逆转的。圣诞节快到了,街边的店员都在努力贴着圣诞老人的头像。我走过,每一个圣诞老人似乎都在对我笑,狰狞可怖。

  我们都是面具人,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卸不下重重伪装。

  其实,我们并非是卸不下,而是早已不相信人心了。就像我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会给我们带来心怡的礼物,却情愿相信商店的圣诞促销打折活动。

  随手捡起路人扔在街边的微笑面具,扣在脸上。

  透过面具看到的世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霓虹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让人看不清。

  林木,生日要快乐。

  我摸了摸下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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