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有两种人,面具人和素面人。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只是不同的性别罢了。
面具人脸上有不同的面具,有做工精巧的,也有相对粗糙的,有可以捂住整张脸的,也有半面式的,然而本质上大抵相同。你可以戴一个面具,也可以带两个,三个,甚至数十个,上百个。这种面具不拘泥于数量,不存在“脸皮厚”的问题,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摘、洗、换。这里的面具人大多喜欢带上七八个左右,只要满足一天所需,也就差不多了,多了麻烦,少了不自在。面具有着不同的价格,依据你所需要的表情、性格而定。素面人脸上不施粉墨,很真实很舒服也很自在,就像他们脸上那双澄澈的眼眸,望向它们时总能在心底泛起涟漪,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净。
我在去往教室的路上,和周围的路人一样,行色匆匆,在未曾看清对方是否是面具人的情况下,就擦肩而过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要行色匆匆,只是大家都行色匆匆,我也就行色匆匆了。如期的来到教室,如期的进行早读,如期的下课,换楼,再上课。只是今天很奇怪,噢,不对,这几天都很奇怪,面具人总喜欢看我。其实,与其说我是被他们盯着感到奇怪,倒不如说是我奇怪地看着他们——最近几天,面具人越来越多了。
我喜欢观察他们的面具,每一个都不一样,不同的样式,不同的花纹,不同的个数,让我感到很新奇,总是忍不住想要将他们研究个透彻。你知道吗,这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话说只有厉害的人才能在一分钟内变上四五个,然而在我见过的所有之中,最厉害的也才只能一分钟来上个三四个,不过也的的确确算得上是大佬了。喏,我身边就有一个,所以我喜欢盯着她,不想错过她脸上每一个面具的样式,就像是在看变脸表演,很新鲜很有看头。虽然我已经被警告过许多次,妈妈总是说不能盯着面具人看,但是至于为何,却又不了了之。我想,难道是面具人与素面人不属于一族?他们之间终有一日会进行种族大战,然后夺权称王?还是素面人看久了脸上也会长出面具,像毒瘤一样腐化,再吞噬掉你的心,然后你就变成面具人了?我不知道。我只是好奇,好看就看了。
我有一个是面具人的朋友,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厉害,一分钟内不能变脸,两分钟也不行,甚至一个小时也做不到变脸。我常常看她一天只是戴同一个面具,而且样式不多,也就三个,看腻了,啧,真没意思,所以她不好看。倒是真比不上身边那个一分钟就能换三四个的人。我的朋友,其实她起初也是素面人,和我一样,不过后来她们家举家转迁到面具人领域,从此便走上了面具人的道路。就算时间已经那么久了,她还是不适合,她讨厌换面具,讨厌面具下阴暗的生活。
然而,她还是害怕的。
这天,出了个意外,她把面具丢了。
“不,不,别看我!”我的朋友惊慌失措地用交错的手指挡住她娇小的面庞,轻声呢喃道,“我的面具呢?我的面具呢?”她弯下腰,几乎以贴着地面的姿态胡乱摸索着。周围的人围成一圈,似乎有很担心的,也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更是有看热闹的一类人。
很巧的是,我没有错过那个站在最外圈的变脸最厉害的面具人,那独属于她的全程变脸过程。她看起来很焦急,想要表现什么,这是一张关心的面具;很快,她关心被漠不关心所取代,同边上的同学聊着天,时不时笑笑;但是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脸上又换成了维护的面具,驱散着周围的同学,自己维护着我的朋友,但凭着女人的第六感,那绝对不出自于真心;继而又转成得意的面孔,看着我的朋友这么狼狈的身影,嘴角在没有人注意的角度一点点上扬……我真的很想看看她究竟可以换多少张面具,毕竟这么精彩的换脸表演已经许久未见。果然每一次她都可以让我大开眼界,可是我听见了我的朋友,曼,她在内心呼唤我,她让我去解救她!我要突破人群的重围,靠近我的朋友。终于,进来了!
“曼,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你起来,这样很危险!”我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她把脸埋得很深很深,以至于我看不到她的脸。
“你离我远一点,你走开,你出去。”她几近低吼,从她颤抖的声音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恐惧。“我的面具,面具,你在哪儿?”她还是在不停地呢喃道。
原来,她的面具丢了。不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是素面人嘛,只是戴了两年的面具,怎么就成了个实实在在的面具人?我知道她的素面,只是没想到,这次再看到她的素面时,竟是这般不堪的场景。
“曼,你冷静一点,我有话告诉你。”
“我不听,我要找我的面具,我的面具。你不要靠近我。”她没有给我一眼,只是低头瞎摸着,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想要一个怀抱,一点点温暖就好。
“我只有几句话,你冷静一点!曼,可能现在的面具人,以前都是素面人,都不曾有过面具。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戴上了面具,一味要表现什么,掩盖什么,便真的成了面具人;有的却不戴,仍是素面人,有真实的性格、真实的想法、真实的心意、真实的情感。这面具人比素面人,何等惭愧。”
“没有面具,本就是你最初的模样,你又何必因为一个面具而掩饰自己。你知道吗,你成天戴着面具,我不知道哪个笑容才是你真实的笑容,不知道哪个想法才是你真实的想法,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和最初一样,仍然保持着要和我成为朋友的初心。我想要走进你,就像以前一样,没有面具的我们,是多么快乐呀!哪怕是哭,泪水也是甜的。我不要你受到束缚,不要这样一个全副武装的你,我想重新看到你的素面。”
“面具人越来越多,都是半真半假的面孔,又何必还要加上一个你呢!他们要当面具人,就让他们当去,你又何必入伙。他们喜欢面具,喜欢这虚伪的生活,我知道你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你的本心并不是这样,只要你现在不要再去找它,摘掉面具,就又能变成素面人了。就像从前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大声歌唱就大声歌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束缚你。爸妈如何,做你自己想成为的,认为是正确的就可以了啊。你可以的,不要去找了。”
起初,她还只是低头摸索,随后她动作一滞,僵住了,似乎大概是在听我说的话。周围的面具人不以为然,纷纷对我指指点点,她侧过脸,似是想吼住他们,却又只是在默默地埋头继续瞎摸。当她再转向我时,我愣住了,曼的眼睛早已红肿,脸上的泪痕昭示着她的纠结,“不可能!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素面人了,我已经习惯了面具人的生活,我已经不能再没有面具了。你知不知道每天洗面具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可是纵然如此我还是离不开它。它是我的命,没有面具的我,就仿佛是一个被扒光了的我,不,不能这样!你是不懂的。”
许久,人群散了,只是曼仍在寻找她的面具,我想再次靠近她,再像曾经那样拍拍她的肩膀,可是似乎有什么在阻隔着我们。
或许,面具戴久了,会腐化在脸上,最后,就怎么撕扯都撕扯不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也不知道最终会是如何,只能让自己尽量地绕着道儿,不着了那面具人的魔。
我本以为我的生活会一如既往,平平淡淡,没有大喜也不存在大悲。事实上……近日来,运气真的是差到爆,似是老天在跟我开一个玩笑,就是想不怀好意地挑逗我。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有点害怕。我只知道,终有一日我会崩的。可是,没想到,这一日竟来的如此之快。
在接二连三的炮轰下,最后一番轰炸,我还是承受不住,崩了。我很难受,难受到一想到就会泪珠连串,难受到蜷缩在床角咬着牙用嘴呼吸着啜泣,难受到想不食不寐如此便好。这日,我在街上游荡,与其说是我在行走,倒不如说是失了魂的我如同木乃伊一般,双目空洞,僵硬地游走。各种叫卖声遍布,然而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有这个不同——“看一看啊,面具大促销,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姑娘,要来看看不?”看着店家伸着手在我面前瞎晃,我这才意识到那是在招呼我,思绪一点点被拉回。
“啊,面具?”错愕地看着店家,“我不需要面具。”
“怎么会不需要呢!就算你是素面人,偶尔也可以戴戴啊,就当是戴个新鲜讨个彩头也是好的。”老板极力推销着。
我本就无事,算了进去看看也无妨。十九年来的素面人,说实话,倒真是好奇这面具,虽说身边随时可见那么多面具,但怎么说也比不上店里来得多。果不其然,应有尽有。老板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念咒一般,而我却仿佛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窍,看中了一个面具,甚至买下了它,藏在衣服里面带了回来。
晚上,我来到房间,开了盏小灯,悄悄地掏出了它。我知道我不应该去看它,可是这个面具我真的很喜欢,但是我是素面人,我不应该这样,这是不被允许的!可我还是做了。那是一种很深的蓝色,仿佛是可以洞穿一切,穿入你内心的蓝色,从它的漩涡纹路里我可以看到它和我一样的忧愁,是那么的深邃那么的沉闷,如同大海底部,那种压得你喘不了气却又祈求窒息的感觉。指尖来回地在面具上摸索,从凹凸的线条中我读出了属于面具的独白,我想,它是和我一样的。于是,戴上了。我得到了一种安逸,一丁点快乐,因为这个面具懂我,我可以跟它述说我的痛苦,它可以同我一起分担,我也不用再在深夜里一个人蜷缩着啜泣地发抖,它可以帮我隐藏着这一切。我喜欢它,这真是个好东西。
起初,我只是每天晚上戴着,后来我想要的更多,最终还是被父母、族人给发现了。他们斥骂,抢夺,“不行,这是我的,我喜欢它,你们不能抢走。”不止一次,我如同一个怪人一样,在呐喊。没错,没有如同,我就是一个怪人。
完全,我成为了族内的一个怪人,一个抱着面具的素面人。不知道它会怎样,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曼一样,甚至迈上面具人的道路。或许它会腐蚀我的面庞,可是现在,我只是想让这个面具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