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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村的故事远没有结束,就比如我的家族。
把家族凝聚起来的是我的高祖父——斛律长发——民国时期墓村的大地主。
高祖父在家里排行老二,三个兄弟,没有姐妹,是最标准的穷三代。
不得不说高祖父确实有本事,十五岁当家,十七岁学医,二十来岁名声远扬,不少病人慕名而来,其中多是一般人,但也不乏有些大贵人。
按道理说高祖父能借着医术发家致富,但是他太悲悯正直了,给穷人看病甚至都不要钱,给富人看病得到的钱大多去接济了穷人,他能得到的钱只有药材钱和一点点的辛苦费。结果看了十多年病,家里的窑还是那一口,家里的人还是那六个人。
也因此,镇上甚至县里的不少人都对高祖父感恩戴德。
高祖父虽然被柳林县认可,却一直不被他的母亲,就是我的天祖母认可,天祖母常说:“长发,你肯救人,人肯救你吗?别人的一辈子是一辈子,你们兄弟四个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啊,你这么有本事的人却交代不了家里的事,要我说,你真是糊涂,真是白识一肚子字!”
高祖父当时年轻气盛,一身正气,丝毫不为天祖母所动,直到天祖母死在他怀里。
据说我的天祖母是得了肺痨病,就是肺结核,就算高祖父用尽毕生所学也无法挽救自己的母亲,毕竟这在当时是绝症。天祖母最后瘦成了一副骨架,蔫在高祖父怀里说:“你爹一辈子无德无志,这个家是死是活全在你长发了,救活别人饿死自己的都是傻子,我儿聪敏,不要发傻了。”说完吐出一口气,离开了世界,那口气呼在了高祖父脸上,高祖父吓得一把推开天祖母,愣了几秒又扑在天祖母身上痛哭。
救了一辈子的人却救不了自己的母亲,可悲可叹。
天祖母死后高祖父变了很多,做的第一件事是放弃当大夫,他卖了所有的药材。终于得到了控制一切的东西——钱。
真的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呐。
家乡的酒很出名,但是因为各个关卡的限制,只有本县的人能喝到。高祖父看到了商机,他以卖药材的钱作为资本,通过当大夫时积累的大量人缘打通了所有关系。从出产到销售,一路畅通无阻,成本低利润高。即使赚到了一大笔钱,高祖父也没有躺平,他把赚到的一大部分钱来购买酒厂,来打通更多关系,获得更多的销路,从而得到更高的利润。
不消多久,家乡的酒就在全省遍及,甚至能和汾酒一比高低,而最后的老板只有一个人——斛律长发。
没人知道高祖父赚了多少钱,只有流言说高祖父家的钱比一年打的米都多。
后来高祖父放弃了这个庞大的产业,他变卖了所有的酒厂,带着一大笔钱回到了村里,大量的买地,全村两千亩地他一人买了八百亩,还都是好地。这么说吧,我家当时一年打的粮食够全村人吃两年。
当高祖父成为大地主之后,他首先给自己和兄弟们娶媳妇,每次办的宴席都是几千人的大宴席,一次就杀十多只羊,四五头猪,宰的鸡更是不计其数。这样的宴席办了十多场,直到所有的兄弟们,侄儿侄女们都结了婚。
高祖父实在精明,他用关系安排兄弟们去贩炭,竟然直接包揽了留誉镇的所有炭买卖,不仅如此,他还送侄儿侄女们读书进修,等到学成,再把他们安排到政府的一些部门。
值得一提的是,他把斛律家族团结起来,带着他们下山杀了所有苗姓人,夺了村子,再利用家族里在政府的各种关系和自家强大的经济实力抹平了这件事。
高祖父特别相信风水,这大概也是他率领村民们占领墓村的原因之一。到了墓村之后,高祖父找了一位风水师,照着风水师的说法首先给苗姓的人修坟墓,把所有的坟墓都修在南沟,那个地方两山夹水,有一群特别密的槐树林,坟墓群就在那槐树林中。那些坟墓规格极高,每一尊墓都是石砖垒起来的,威严霸气。
之后高祖父又听着风水师的话在村子的四个角修了四座庙,具体是什么庙已经无从知晓了。现在能看到的只有西村庙院里的大槐树,一棵五六个人合起来才能搂住的大槐树。
大概到了墓村有七八年吧,山西闹了一次旱灾,按照爷爷的说法,那时候一刮风就黄沙漫天,遮云蔽日。路上野狗吃死人,人吃死野狗,更有甚者舅舅吃外甥,儿子吃老子。
墓村也受到了灾害。起初人们家里还有存粮,能抗上五六个月,但到了四个月左右人们就开始着急了,尽管我的高祖父承诺不会让村里的人饿死一个,但毕竟粮食只见少不见多啊。
一天晚上,村子里突然暴乱了起来,大概有一二百人拿着锄头火把向高祖父家走去,喊叫着什么要打倒地主,开仓救民。领头的叫斛律赖羔,在高祖父家租地过活。
不一会人们就冲上山来,用锄头砸碎了高祖父家的门。
村民们冲进来,和几十个手持木棍的家丁对峙着。不一会,一个仆人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院子正中央,高祖父缓缓走出门,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招招手让家丁们放下棍子。
村民们见家丁们丢了棍子,一哄而上向高祖父冲来,家丁们见情况不对连忙去弯腰捡棍子,还不等他们捡起来,高祖父突然暴喝了一声:
“你们要做甚?!”空气瞬间凝固,家丁们,村民们都被镇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赖羔从人群里跳出来,宣泄出他的不满:“斛律长发!你占了村里那么多地,一年来我们给你打的粮食不在八千也在一万!现在饥荒了,你手一甩,不管了!你真的让我们朝死饿呀?!”
“你给我家打的粮食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没给你钱吗?再说了,我自己家粮食凭啥给你们?”高祖父猛地站起来:“我说过不会让你们饿死,你们谁家现在没粮食了,出来!”
底下的众人都沉默了,他们家里都有粮,起码吃个半个月不成问题。
“他妈的,都有饭吃到老子家闹什么!都不想在村里待了是不是!”说着高祖父抄起太师椅,用上死力,照着赖羔面门砸了下去,一声脆响,赖羔被砸翻在地,躺在院子里滚来滚去,血流了一地。
“咱说好的一起上呢?!哎呀呀,都是怂蛋啊!”赖羔不断地哀嚎着。却没人上去帮他。
“跌(滚)出去,再敢闹事老子灭了你!”高祖父示意家丁把赖羔丢了出去,遣散了闹事的村民,并再次发下话:“都不要怕,只要老子还活着,一个人也饿不死!”
高祖父果然不食言,当村里出现了第一户没粮食的人家之后,高祖父打开自家粮仓,让村民按人头领粮食,代价是领过粮食的人需要帮着高祖父修宅邸庙宇。对了,那闹事的斛律赖羔也是被救济的人之一。
这件事马上在镇子上传开了,七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做工领粮食。
高祖父不同意了。
他立马召集村里的人开了会:“粮食虽然多,但也有限,救活他人,饿死自己的事我斛律长发绝对不干!把他们赶出去,救命的粮食怎么能给其他人吃!”村里人无不赞同且倍受鼓舞,第二天全村人就合力把所有的外村人都打了出去,还在路口设立了岗哨,村里建立了巡逻队,强力打击“偷渡者”。
一场雷雨击碎了三年多的旱灾,这三年里,山西饿殍遍野,满目萧条。可墓村却没有饿死一个人。
在饥荒期间,村里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工程,在北村建立斛律家祠堂,标志了斛律家族的真正建立。
在老一辈人的描述中,祠堂很宏大。祠堂大院中央是一个铜鼎,篆刻了“斛律永昌”的铭文。在祠堂西侧有一个亭台,里面的雕像是被唐代追封为史上六十四名将之一的斛律金,也就是我们的祖先。雕像的姿态据说是斛律金骑在战马上,身穿甲胄,左手拉缰,右手把剑,威严肃穆,杀气逼人。最大的房里呈奉是斛律家历代的牌位,最上面的是斛律金。祠堂的东侧有一合不小院子,专供村民们吃饭。至于其他的祠堂描述十分缥缈,无从考证。
祠堂建好之后,在每年的正月初二,家族里的人都要去祠堂祭拜。那时候村里有三千来人,姓斛律的有两千五百多,这两千五百多人按照辈分排开,由高祖父领队,在钟鼓声中呈上贡品,祭拜祖先,诵读家规。
1937年,侵华战争全面爆发。那时候我的高祖父已经五十多岁了,基本上无问战事,更何况山西处于中国大后方,所有人都不觉得鬼子能打过来。村民们继续投身工农,高祖父继续壮大家业。不料日本人十月份就打进了山西,一直幻想鬼子不入晋的阎锡山被迫和中央政府、八路军全面合作。
高祖父思前想后,最终把他的大儿子斛律生财送到了前线。对村民们的说法类似于位卑未敢忘忧国,并且鼓励村民们参加抗日,保家卫国。
同年,太原沦陷,阎锡山逃往陕西,高祖父发动所有关系去找寻斛律生财的下落,但一直找不到。面对村民们,高祖父强忍悲痛,说自己的大儿子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之后的每个晚上,高祖父都会背上我三爷爷,带上大爷爷和二爷爷去村里散步,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点点泪水从高祖父眼角滑落,在月光的照耀下像珍贵的宝石,三爷爷看到说:“爷爷,下雨了下雨了,雨水子都打到你脸上了。”
高祖父笑了:“那就看我们几个谁先跑回去!”高祖父说罢就放下三爷爷拔腿就跑,我的三个爷爷哭闹着追赶,给小土路留下了一波稀疏的灰尘。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普天同庆。高祖父请戏班子到村里唱戏,还开了饭堂,村民们连续看了一个多月戏,吃了两个多月饭堂。
1949年,新中国诞生,依旧是高祖父请客,村民们又快活了两个多月。
也算是家道中落吧。
1950年,土地改革轰轰烈烈地展开,说要打倒所有的地主老财。我的伟大的高祖父自然是被打倒的对象之一。当时乡镇里地主势力不小,工作开展的很艰难,于是乎出台了先啃硬骨头的政策。那么,谁是乡镇里最硬的骨头,人人都知道——墓村的斛律长发。
高祖父早已经了解一切,早早地端坐在祠堂斛律金雕像下方等待。
外乡来的贫农们闯进村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着高祖父的名字,诉说着他们受的种种剥削压迫,气势凌厉,好像我的高祖父被油锅炸一百遍都不解恨。情况愈演愈烈,当有人提出了前几年大旱灾的时候高祖父把外乡人赶出去的事情时,人群炸锅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进祠堂要活吞压迫他们的斛律长发。
无需多言,村民们很爱戴我的高祖父,一千多人围在祠堂里,一个个都怒目圆睁,手握锄头铁铲。
“你们这是作甚,他地主老财把你们都圈起来给他当苦力,你们看看这么大的祠堂,他给过你们一分钱?”打地主的人叫喊着,满是疑问和嘲笑。“用球你管,我们灾年里饿不死人,好年里看大戏吃饭堂,你妈的,眼红了是吧,你们不是打地主,是来砸墓村的,来要我们村民的命!”村民们厉声回复,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握武器握得太用力了。
外乡人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憋不出几句话,恼羞成怒,直接和村民们打了起来,一时间,几千人扭打在一起,有挥拳头的,有抡大腿的,还有在空中挥舞的锄头铁铲,绝对比在黄土地里更快更猛。
打了一下午,人们身上都挂了彩,外乡的人落荒而逃。
但是他们并不罢休。
他们找到了斛律赖羔,不知道给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给了他送了什么。
第二年的正月初二,在村民们一起祭拜祖先,高祖父诵读家规的时候,赖羔跳出来了:“长发,再过上几十年,应该是谁来读家规呢?”不等高祖父回答,赖羔继续说“看上去我们全姓斛律,拜的都是斛律金,但我们都对等吗?”底下一片哗然。
“我有我的处理办法,不用你操心”高祖父回答。
“你有办法?是斛律生财吗?不对,他死了,也可能投了国民党了,谁都不知道,难道你敢说你心里有数吗?”赖羔一再追问。
“你······”高祖父被说到痛处,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底下的人不关注高祖父年迈的身体,反而期待赖羔的下一句话。
“反正他肯定回不来了,你准备让斛律生源上,斛律生广上,还是十二岁的斛律生进上?”赖羔还不罢休:“那我们这些人能不能上,你们家到底要当几百年的皇帝?”
底下瞬间鸦雀无声,人们都开始幻想自己坐在长发的位置上诵读家规,几千人里唯我是尊。
高祖父沉默不语,他低估了人对于不现实幻想的狂热。
“现在的天下是人民的,不是你地主老财的,没有你我们活得更好,天天唱戏不是不能,天天吃饭堂不是不行!”赖羔激情澎湃地完成了演说,很振奋人心,很成功。
大年初三,高祖父被村民们拽着胡子从家里拖出来。他们解下高祖父家拴牛的绳子,反手就拴在了高祖父脖子上,把高祖父和高祖母还有我的三位曾祖父拴在了一起。赖羔拉住绳子,招呼村民让地主们跪下。村民们一拥而上,对着高祖父他们的膝盖猛踹,后来直接开始殴打,高祖父的腿被踩断了,高祖母和三曾祖父被当场打死。他们还觉得不够,赖羔起头,把绳子拴在驴脖子上,拿起鞭子狠狠地抽驴,驴吃痛,撒蹄子就跑,把我高祖父的一口牙全蹬碎,带着两个残人和两个死人绕村子转了一圈才停下。
“可别弄死他,听说他家的老鼠啃不动的东西(金银)能装满一口井。”有村民叫喝着。
就这样,高祖父被折磨了好多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逼高祖父站蒙住眼在凳子上,然后他们去抽凳子,即使这样,最后高祖父也没说全金银的位置。
由于我的三个祖父年龄很小,躲过了审判,存活了下来。
高祖父的财产被分尽了,只留下一口破窑洞。
在倒塌的破窑洞里,高祖父盖着一件被掏空棉絮的破大衣,缩在秸秆堆里发抖,两条断腿裸露在外面,颜色苍白。此时的他就像一条被敲断了腿的二十多岁的老黄狗,躲在窝里等死。
二曾祖父生前多次问高祖父:“爹啊,你把金子藏到哪里去了,我们找到了跑出去还有活法啊!”高祖父每次都闭口不言。
爷爷结婚后,我奶奶一直照顾高祖父。直到1962年高祖父去世,那时候我大伯已经出生了。在高祖父死前,他向奶奶要一碗揪面片,说他快死了,特别想吃。尽管是在六十年代,奶奶还是用尽一切办法讨来了一小碗白面,做出了高祖父想要的揪面片。奶奶把揪面片端到高祖父身前的时候高祖父只有一口气了,他没牙,吞了几片后对奶奶说:“不白吃你的。”说罢就抓过奶奶的右手,给奶奶把脉。
“哎呀,我家有后了,是个小子。”高祖父表情舒缓了些,不久又变得很凝重,“这辈子不要去找我的金条,那些罪我已经受够了,你们不能再受它的害了!”
当天夜里,高祖父走了,没有棺材,仅仅卷了一张席子就入土了。他埋在祖坟的第二排的从左到右数的第一个。对了,这片墓地是他年轻时寻的,据说是村里风水最好的地了。
只要和高祖父沾边的都被消灭了,包括高祖父的宅邸、南沟的苗家墓地和村庄四角的庙。至于祠堂,所有的牌位都不知去向了,大鼎被炼成铜水造子弹了,雕像被炼成铁水造炮弹了。
赖羔当选了村支书,在祠堂办公。他的业绩我不太了解,只知道1956年我的姑奶饿死在二曾祖母的怀里,1960年四爷爷被二曾祖父送了人,1962年奶奶远出讨吃,1965年二曾祖母饿死。
2017年的时候,三爷爷给高祖父立碑,有一段话是这样的:“医德高尚,救死扶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