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李敢被发现时,怀里紧紧抱着德胜哥的祖父。那时也正下着大雪,他在山里卧着,将那个还是毛仔的祖父放进怀里,再用衣服裹上取暖。曾祖父背上积了一层雪,整个人被冻成了冰坨子,死了。
人们找到他时,已是第二天天明。不知是接受了曾祖父最后的温暖,还是全身的毛发起了护体的作用,毛仔竟然活了下来,在李敢尸体下面“咿呀咿呀”地扑腾。人们把李敢抬回家,也顺带将毛仔抱了回来。全村人多半想不到李敢竟然会这样决断,一个个呆呆地张着嘴巴,一副原本想要算计别人却反被别人算计的表情。李子坡村陷入一片悲凉。小道士也灰溜溜地走了。
首要的事是要安葬李敢。大伙儿暂做了棺木,七手八脚将李敢放了进去。只是因为冻僵的缘故,尸体的双手依然倔强地作出抱孩子的姿势,整个身子弓着,不肯松懈下来。要是这样安葬,恐不能好好去阴间报道,万一李敢向阎王爷说出自己被冻死的原因,指不定还会和村子扯上关系,这是万万不能的。人们无法,只好取来榔头,将李敢的手骨脚骨脊梁骨全部敲断,平平地放在棺材里,总算是妥善安置了。因为是外姓,不能入祠堂,棺木就暂时放在家里,也不挑什么时辰了,只找了村里的风水先生,选了地,等余事齐全,第二日就可下葬了。
因为没有别的亲人,纸钱、布幡什么的都由村里女人拿去做了。这一夜,李敢家灯火通明。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死后家里竟有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全村人都自发聚在他家,琢磨着有什么忙可以帮。男人狠狠地抽烟,女人沉默着做纸钱和金元宝,大伙儿心里仿佛都压着一块厚厚的棺材板,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毛仔因为受了一夜的冻,此刻身体烫得不行,怕是也挨不了多久。许是受了李敢的感染,就连当初提出要将毛仔带进山的人此刻也担心起孩子来,大家伙儿好像一夜之间都变得善良了。在这个破房子里,大的躲在棺材里僵冷下去,小的却躺在床上越来越烫,这场景让人瞅了实在不忍。到了半夜,毛仔突然在床上扑腾着双手双脚哭了起来,那声音细细哑哑,直纠得人心疼。一个女人低下头说了一句:“真是作孽啊。”众人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
“喝些奶指不定就会好?”有人突然摸不着头脑地说。
说来也怪,这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李敢一个大男人,别说奶,就连一点米糊也没有,谁也不知他是怎样将毛仔养下来的。这时有人想起村里有位刚生了孩子的妇女,于是赶紧去借奶。等他们借了奶回来,将毛仔从床上抱起,却突然惊呼了起来。
外屋的人一听惊呼,以为孩子热过头了,立刻都冲了进来。却见抱孩子的人瞪得比牛眼睛还大。
“你这是中邪了么?”见孩子没事,外面的人气呼呼地问。
“这仔……毛全掉光咯。”抱的人指了指床上,将毛仔抱给人看。果然,棕色的毛发全都掉在床上了,足足有一层,手里的却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和当初那个奇丑的毛仔完全不同。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传着瞅着,啧啧称奇,都说李子坡自打以前就没出现过这样神奇的事。掉了毛后,孩子的发烧也奇迹般地好了,他眨眼间就将借来的奶喝得精光,惹得众人既惊奇又怜爱。
这事儿把整个李子坡都惊着了。人们纷纷来看毛仔,见他眉清目秀,一脸的慧相,根本没有山里人的模样,一想到当初差点将他扔到山里送死,心里就腌臜得不行。但是悔也没用,一条人命已经妥妥的没了。想想这李敢的性子也傻得可以,不是说让汤十四夫人判定的么?怎的这么不放心?第二天,人们便将孝帽戴在才几个月大的毛仔身上,由人抱着走在前头,男人一路撒着纸钱,女人一路极有调子地哭着,就这样浩浩荡荡将李敢给送上了山。
虽然没了李敢的照料,但以前受他恩惠的人家都主动接了毛仔。毛仔一天比一天长得俊,和现在的德胜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但人们还是叫他毛仔,觉得亲切。毛仔非常聪明,完全不同于李敢的憨厚老实,打小就惹人疼爱。因毛仔的神秘来历,再加之他聪颖之极,村里人疼他爱他,他和德胜哥一样,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要说还有什么事不通络,就是毛仔和村里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死去的李敢,就像鞋里硌着一粒沙子,总有些不舒服。人们绝口不提李敢的事,想必是怕多生事端。直到十六岁之前,毛仔完全不晓得李敢的存在,更不用说给他上坟。他也曾问过村民,为何别人都有父母,我却只有一个人?村民们似乎相互讨教过说法,声称毛仔是捡来的,本就在村里吃百家饭,父母全被山魈给勾去了。可怜那山魈,平日里虽作恶无数,这次却是被冤枉了。毛仔一听父母给山魈勾去,便什么话也不说流着泪回家去了。大家都晓得,这说法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毛仔晓得真相后会发生什么事,谁心里都没底。
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且发生得有些蹊跷。
在毛仔十六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有个村民见他大哭着从山上回来。村民连忙上前问缘由,毛仔说昨晚梦见有人站在他床前,一直问他为什么不去看望自己。
“我问他是谁,他就说,‘仔哎,你怎的忘了我?我就是你爸。你怎的一点纸钱也不烧给我?’我说,你不是让山魈给勾去了么?谁知他一听就怒了,问我是谁造的谣。我照直说了,他就说‘仔哎,害我的不是山魈,是这个李子坡村大大小小几百口人啊。’”
村民问了那个人的模样,毛仔一形容,村民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不就是李敢的冤魂来索命了么?眼见这仔长大了,索命的时刻到了么?
“你好端端地做梦,却又怎的跑去山上了?”村民又问。
“你是不晓得,我再继续说我的梦,”毛仔擦了眼泪说,“我对那人说,‘村里人对我好着呢,怎的会害死你?我不信。’听我不相信他的话,那人就哭着走了。只是哭声听上去实在是有些可怜,我就跟了出去。我随着他走了很久,见到山上有一个洞穴,他钻了进去,我正想跟进去,却被他拦了。‘仔哎,时候还早,你只记得要来这里看我。别相信村里人,他们比山魈还坏咯!’他说。这时我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坟地里。那坟也没个墓碑,草长得比我还高。你说,那人真是我爸么?他果真葬在那里么?他怎么死的?”
那人哪里还顾得上回答这么多问题,早就吓得转回头跑进村了。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村里管事的,管事的一听,也吓得不轻,立马把村里几个能干事的叫到了祠堂。不一会儿,全村都知道毛仔他爸来村里索命了。没想到李子坡人这么苦命,不仅要对付山魈,还得对付冤死鬼。
“自打这外姓来后,我们李子坡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果然村里的女人就不该嫁给外姓!”有个年纪极大的老人家愤愤地躲在祠堂角落说。估计当年高祖父在门口磨柴刀时,他就在场。
“你真是老古董,”旁边一个中年人听后,鼻孔“哼”了一声,“我不信那什么鬼什么山魈,只是现在瞅来,只有把实情告诉毛仔才好。我们瞒了那么多年,本也就对不起那孩子。”
“不信?山里头儿的事儿能说不信么?”老者回敬道,“那年村里闹山魈,便有人说不信,就让山魈给勾了去,死时鼻子嘴巴全是土!那神鬼之事,祖上说有,就是有道理的!没有的事儿,能传上千年么?”
“那你说怎办?”别人问。于是那老者重新缩回了角落。
大家像以前那样议论纷纷,却始终拿不出一个主意。这时,村里管事儿的敲了敲烟竿子站了出来,说道:“左一个鬼右一个鬼,看把你们吓成什么样咯!依我看,咱们也养大了毛仔,这么多年来,李子坡也算平安,再也没有山魈勾人了,咱们可什么也不欠。”
这话得到了大伙儿的认可。众人顿时觉得心里有了底气。有人还扯了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对咯,我们可什么也不欠。”
“再说,即便是毛仔他爸真不能去投胎,咱们这有汤十四夫人,超度他不就成了?”
到底是管事儿的,鼓了众人士气后又献上一计,这下众人完全放心了。大家说说笑笑出了祠堂。毛仔自然不晓得村民在背后商议的事儿。自梦见李敢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神神叨叨,据人说,他整天呆在李敢坟前不肯回家。看来,请汤十四夫人的事儿再不得拖了。
一天夜里,村民正睡得酣,却听到一声巨响。大伙儿揉着眼睛,一个个举着火把灯笼朝巨响方向走去。走到时,大家都呆了。是的,这回出大事了,发出这声巨响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汤十四夫人庙。大伙儿冲进庙,见汤十四夫人像不知怎么搞的,身体竟成了一堆碎泥。那颗慈眉善目的头还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李子坡人全慌了神,有呼天抢地的,有跪地磕头的,有四处逃窜的,那管事儿的也怔怔地站着,全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不知谁提了一句:“毛仔呢?”
大家一看,人群里不见毛仔的影子。发出这样大的响声,怎的没见他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向他家走去,正如当初去高祖父家一样,一个个拿着火把,只是神情大不相同。到了家门口,却见家里一片漆黑。管事儿的敲了敲门,没人应声。
人们正不知该不该闯进去,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阴森森的哭声。大家壮着胆子推了门进去,拿火把一照,见毛仔缩在角落里,哭成了泪人。
“你这是……”众人从未见他哭得如此凄惨,早把当初的疑心放到了一边。
“爸又来找我了,”毛仔边哭边说,“他说要毁了李子坡,我怎么劝也不听。他说,他老人家什么也不怕,便是汤十四夫人也不怕。我劝他,我死命劝他,劝不住!”
这话说得众人毛骨悚然。毛仔从角落慢慢站起,似乎这时才发现众人神情不对,于是低声用害怕的语气问道:“这是怎的了?”
“你爸真……这么说么?”有人问道。
毛仔点点头。
“这可怎么办?”那人茫然地看看别人,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你们怎的全聚一起?”毛仔又问。
“你爸把汤十四夫人像给毁了!”有人愤愤然说。
毛仔一听,惊呼一声,晕了过去。众人连忙上前将他抬到床上,给他掐了人中,他才醒来,醒后又哭着说:“爸哎,可不能这样啊。我叫他们依了还不成么?”
那管事儿的一听,问道:“依个什么?”
“昨晚爸来我梦中,向我提说,他要毁了李子坡,如若不依他两个条件。”
“你这话当真?”众人一听,纷纷拥上去将毛仔扶了起来。
“只是这条件不能答应,我便否了,没想爸竟然毁了汤十四夫人庙,这不等于毁了李子坡么?”
“你倒是说说看哪两个条件?”管事儿的半信半疑地问。
毛仔叹了口气,说道:“这第一个条件便办不到。要给我爸重做功德,全村人在他坟前认错。”
大家皱着眉头,又问:“那第二个?”
毛仔红着脸说:“要村里人给我娶个老婆,以后孩子并入本村姓。”
“这个……”大家相互瞅了瞅,“我们商议商议。”
说完,大伙儿就走了。
再过几日,村里果然请了当初的小道士,给李敢做了功德。全村人给李敢重做了坟碑,一个个轮流在坟前磕头认了错。早死了的,由他后人代替认了。一个也不落下。
再过一个月,毛仔就娶上了老婆。他本来生得俊俏,早得了村里姑娘的芳心,只是碍于他这家庭的遗病。这一闹,就有了嫁他的借口,正好。
过了一年,毛仔与老婆生了一子一女,可惜女的夭折,只留有一子,就是德胜哥的爸。在德胜哥爸二十五岁时,由毛仔牵线,娶了邻村一女。次年,毛仔死在床上,死状如睡去般。他是这个家族唯一得善终的男人。
听完了这故事,我有一点非常不解,就问那讲故事的村民:“你说那汤十四夫人像会不会是毛仔毁的?”
“指不定是。毕竟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咯。”村民说。
“会不会毛仔那些梦全是编出来的?”我又问。
“指不定是。谁说得准?”那村民又说。
“村里人怎的这样听话?他们都不怀疑么?”
那村民斜了我一眼:“怎么不怀疑?囡哎,你还小,不晓得人这种东西,全害怕着自己瞅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呢!”
3(4)
秋天的每个傍晚,我都会跑到离村不远的山坡上,等德胜哥从山上担柴下来。那时半个身子的日头洒在竹林上,整片山像着了火。我就这样托着腮帮坐在坡上,眼巴巴地瞅着层层叠叠的山峦。这种等待对我来说既幸福又痛苦。每次我都忍不住怀疑,德胜哥会不会就此呆在山上不回来,就像他的曾祖父李敢。每次我感到不安时,德胜哥就会出现。我连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杂草和灰尘,朝他挥了挥手。我记得姐就是这样挥手的。
等他走到眼前,我就拿出水壶给他解渴。山上的泉水倒是很多,但冷,透心凉,不如我的茶热乎。我双手努力拉着衣角,尽量装出姐的模样,将水壶递给他。德胜哥一仰脖,水就“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看到他不断抖动的喉结,我忘了姐,也忘了自己。喝完水,他又担着柴往李子坡走去。我瞅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后,双手拿着空空的水壶,就像捧着一件宝贝。
很快,日头也落山了,山里立刻有了冷意。我将水壶收好,也一步步地走回家。我不能和德胜哥一起回家,不成,以爸的脾气,被他打断腿也就算了,主要是德胜哥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眼见秋天已经快要过去,秋去了就是冬,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一方面爸妈催婚催得急,一方面我的年纪确实越来越大,就像稻谷快触到谷仓顶了。总有一天,我会被逼着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我再不能坐在这里等他。女人总是要结婚的,李子坡没有不结婚的女人,除了那些进城的。但我不能像姐那样进城,一进城就见不着德胜哥了,再说也不是没人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们看看我的蒜头鼻就转身走了。我想城里需要的是漂亮姑娘,像姐那样的。
爸妈不是不晓得我对德胜哥的心意。他们在装糊涂,他们东一个理由西一个借口,什么外姓什么哑巴,都是骗人的。我虽然丑却不傻,就算李子坡再落后,时代也变了,连先人最重视的祠堂,现在也少有人打理。外不外姓,谁会理会?我甚至觉得,德胜哥是不是哑巴,也不是爸妈最看重的地方,他们找的那些老光棍比哑巴能强多少?丑,哑巴,老,穷,这些大概都是相配的东西,这点爸妈肚里也是亮堂的。只要不嫁给德胜哥,就算把亲生女儿送进城里,就算把亲生女儿送给那些又老又丑又穷的男人,他们也是舍得的。
德胜哥怎的就被他们这样瞧不起?小时候我并不太懂,后来却慢慢弄明白了。他们不是看不上他,他们只是害怕。德胜哥身上流着他们家族的血,从他的高祖父开始就永远和山魈扯不清的血,这股血和李子坡村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不同,就像刺一样扎在李子坡这块土地上,村里人闭眼睁眼都忘不了这事儿,他们怎会不害怕?就算德胜哥什么也不做,这辈子老老实实种田砍柴,再不去杀什么山魈,村里人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山魈气。这不是德胜哥的错!不,自打德胜哥出生在这里,这个错就有了:人是不可以和山魈扯上关系的。但是,明明当初逼他们杀山魈的,正是村里这群人啊!
这样一想,我心里就无比亮堂了。这事儿虽然从德胜哥的高祖父开始,但与我也是有关系的。当初点着火把去找高祖父的那群人当中,一定有我家的先人。当初在祠堂合计着逼曾祖父扔掉毛仔的那群人当中,一定也有我家的先人。现在他们的罪都落在我身上了。他们的恐惧也落在整个李子坡了。所以爸妈才害怕。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允许我靠近德胜哥。
不。这样做还有更重要的缘由。这么多年来,他们让德胜哥一个人在李子坡活下来,不管是去砍柴还是杀山魈,从来不闻不问,是因为他们全都晓得,只要没有女人,总有一天这个家族就会断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动手。所以他们把姐逼走。所以他们现在逼我嫁人。这是一个阴谋!想出这个阴谋的肯定不是爸妈。不,肯定是李子坡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合计好了。除了我。姐一定是晓得这个阴谋,所以决定再也不回李子坡了——谁又能肯定,姐不是在害怕着德胜哥呢?
他们不把这个阴谋告诉我,正是晓得了我对德胜哥的心意。如若不想个法子,我和德胜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但我又有什么好法子可想?难不成和德胜哥一起逃出村去?不。那是个蠢主意。我知道德胜哥定然是不同意的,因为无底林还有山魈等着他去消灭。
整个秋天,我都在寻思着怎样让德胜哥逃离这场阴谋。眼见秋天已经快要结束,一旦下雪,德胜哥就会端着猎枪钻进林子。在他到处寻找山魈时,我可能早就落到那些老光棍手里了。破坏李子坡人阴谋的唯一办法,就是冬季来临之前代替我姐,走近他,成为他的女人!我要说出自己的心意,要一滴不漏地告诉德胜哥我的想法。
就在山风越刮越猛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坐在山坡上等着德胜哥。我在脑子里想着怎样将话说给他听,是直接说中意他么?这么多年了,他难道还不亮堂?一直不点破不正是为了不让我这个蒜头婆难堪?是的,我已经猜到他会拒绝我了。那么,不如直接将村民的阴谋告诉他吧。让他为了自己,哪怕委屈一些,就要了我吧,只要替他生了仔,村民的阴谋就失败了。然而,不,德胜哥还是会拒绝的。我左思右想,简直无法可施,而且还有一个怪怪的念头钻进了脑袋,一直轰不走:德胜哥那么聪明,定然是晓得李子坡人的想法的。他在姐进城之前没有对她下手,他一直不要我,大概是想让这个家族在他手里结束。
他心里亮堂着,就算是真有了后代,也是杀山魈的命!
于是我终于决定了一件事:不是替他生仔,不是将阴谋告诉他,不,我要陪他杀山魈!
1(5)
今晚的月亮白得出奇,满地是雪,也白得出奇。林子变得很通透,丑极的大树歪歪扭扭地张拉着枝丫,像是扑咬时被定住了的邪物,虽动弹不得,但还有活气,有杀意,让人害怕。我嘴里呼着雾气,在大树间死命地跑。虽然跑得踉跄,脑子却无比的灵清,不知怎的竟然想起麋鹿来。李子坡经常有人在山上打麋鹿,打死后就扛回村里挂着。小时候我见过几头被打死的麋鹿,两只后腿伸得直直的。那几个杀鹿人总是坐在麋鹿尸体下,一边抽烟一边和村民吹牛。
“嘿,那活物跑得可真叫快,但它脑袋不行,只要几个人一堵,叫它害怕了,它就慌张起来,没路了脑袋就往那杂草堆一扎,不动了。那真是一枪一个准。”
“那活物明明不是人,怎的也会害怕?”旁边的村民为了分点鹿肉,附和着问道。
“会咯!那活物天生胆子小,风一吹它就受惊吓,何况是人?”
“嘿嘿。”这时村民就会一起笑道。
“嘿嘿。”那些打麋鹿的也笑道。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麋鹿。麋鹿被追杀时的感觉一定和我现在一样。就这样没命地跑啊跑,能听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能听见自己的心在乱跳,但什么也不想。
跑得实在没有力气了,我才停下来扶着一棵树喘气。树杆上全是薄薄的一层冰,硌得手生疼。月光把树的影子拉得奇长,乱七八糟挤到了一块,雪地上全是脚印。风倒是停了。我这才发现脚印并不全是我留下的。有一排清晰的脚印直往前去,似乎刚刚被人踏过。
我在空中吐了口长长的气,顺着脚印走去。月亮还是很亮,脚印也清晰,好像一个个全在呼唤着我欢迎着我。我就这样麻木地按着脚印踩去,好像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事。再走了一段路,周边树林渐渐稀少下去,竟到了一大片空地,没有树,全是雪,脚印就在那儿消失了。
我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好像随着脚印一同消失了。我站在最后一排脚印上,用自己瘦小的双脚丈量着那个陌生人的足迹。我想到了德胜哥,这个脚印和他的一模一样。但他是哪一个德胜哥呢?是李子坡的?是这无底林的?还是有无数个德胜哥?一想到这林子里也许有无数个德胜哥,我傻笑起来,然后大声喊叫起来。叫了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很明白。但我很快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它传回林子后变成了邪物的尖笑。那不是我的声音。绝对不是。
一切都极为无聊。
没有办法了。我能想到的只是顺着脚印再走回去。如今我只拥有这排脚印。只是双脚怎么也迈不出,好像是被牢牢钉在雪地里了。以前听祖辈们讲,李子坡这一片曾经有过大虫,只要被那大虫盯上,人和动物就动弹不得,大概是吓得失了血气。现在,林子里肯定有像大虫一样的活物正盯着我。虽然看不见活物的模样,却像被大虫咬住一般。我张了张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除了眼珠子,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能动。心里是亮堂着的,明白那活物还不止一个,不,一圈都是,无数个……我被围住了,围在这空地上了。我终于明白,那根本不是脚印,那是山魈的陷阱,他们就是这样勾人的。
太迟了。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穿过了林子,回音在空地上方盘旋,像是在回应我的傻笑。我像破了定身术一般瘫倒在雪地上。我盯着林子深处的黑暗,希望李子坡的德胜哥能端着枪从那儿走出来。但什么也没有。我只有站起身一脚一脚地往回走,走进林子,像麋鹿扎进草堆。
没有山魈,也没有人。只是树木在四周摇晃了起来。我抬头看了看,发现无数个德胜哥正坐在树上对我笑。
我呆呆地瞅着他们,忘记了害怕。
“你要上来么?”他们问,然后冲我伸出双手。
姐,这双手我要不要去接呢?
2(5)
毛仔死后,沉静多年的山魈又时不时跑到村里捣蛋了。因了以前的教训,这回村民再不敢逼德胜哥一家人,好歹勾走的人也不多,忍忍就过去了。德胜哥一家也对山魈不闻不问,只顾自己的日子,再不去干先人干过的营生。原本以为日子能这样消磨下去,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回山魈竟然找上门来了。八岁那年的冬天,德胜哥在一个下雪的夜里被山魈勾了去。谁也不知这事儿怎么发生的,但有个村民说半夜曾经听到一个男人仔在和人说话,至于说了些什么却全然听不明白。现在想来,那个男人仔定是德胜哥无疑。
“你怎的不出去瞅瞅?”有人问。
“你忘了么?前些年我先人听到半夜有人唤他,结果应了一声,第二天命就没咯。”那人说道。这话很在理。我也曾听村民讲过,李子坡这地方,一入夜那就不是人的天下了。
就这样,德胜哥连着失踪了几天,村里人认为再也找不到的时候,却偏偏在毛仔的坟头发现了他。只见德胜哥的小身板就缩在坟前,嘴里耳里全塞满了泥土,但还有口气在。这明摆着是山魈的手段。山魈为什么要将德胜哥扔在毛仔的坟前?谁也想不出个究竟来。一个村民上前想要抱起德胜哥,结果“哎唷”一声掉进了坟坑。原来坟上那层土是新掩的,里头儿早空了。大家吓得七魂丢了四魂,那坑实在是深,掉下去的那位爬不上来,在下面吓得哇哇直叫。
别说尸体,就连毛仔的棺材都不知去哪儿了。比起山魈勾人,毛仔失踪来得更为蹊跷。村里为了这事儿炸开了祸,谁也没心思再关心德胜哥的死活。说起这块坟地,传说是毛仔死前自己挑的,就在无底林出口角落的竹林里。这点村里的老人都还记得。毛仔死前还阴不阴阳不阳地告诉村民,莫要过多接近这里,怕是有晦气。如今想来,这话是有用意的。只要大伙儿不接近这里,坟地的事儿就只有天知地知了。在德胜哥这一族中,再找不出比毛仔更有威信了。人们都怕他,死后也怕。所以几年来,不仅自己不敢接近那坟地,也时时告诫那些不懂事儿的仔和囡,一来二去,这块地就成了禁忌。现在,这些仔和囡都长大了,成了李子坡现今的主人,但因儿时种种告诫,所以不去坟头这一条倒是遵守了的。这回要不是德胜哥失踪,大伙儿也想不到去那儿找。虽说这一辈人早将毛仔的故事扔到了一边儿,但这回坟墓被挖空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由不得人不信。大伙儿有的说这坟是被山魈挖的,那尸首早被山魈带走了。有的说毛仔本来就没死,他是山上来的,现在回山上去而已。这时有人说了一句最为关键的话:“我们不晓得那坟的事儿,难不成德胜仔那家子人也不晓得?”
“可别这样说,被勾走的可是他家的仔。”另有人反驳道。
虽说德胜哥被山魈勾走是事实,但前面那句话还是成了扎在李子坡村人心中的一根刺。这么多辈过去了,哪怕当初毛仔费尽了心机,他这一家子终究还是被当成了外人。德胜哥被带回家后,虽然保住了命,可惜成了哑巴。见到德胜哥张大嘴巴硬是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一个俊俏仔被整成了这副怂相,他妈哭得晕死过去。他爸是个彪汉,和毛仔与德胜哥不太一样,平时虽不言语,但眼里天生有杀气,大约和高祖父是同一类人。村里力气最大的男人被他手一提,也只能像小鸡那样扑腾,所以一直没人敢欺负他家。这回儿子被山魈惹了,加上前几代那些旧恨,当爸的二话没说,背了猎枪和柴刀冒着大雪就进无底林杀山魈去了。
山魈竟然成全了李子坡人的意愿。
据说那一天,李子坡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远山林子的喊叫声和怒吼声,不管男人女人都缩在自家屋里,一面听着声音,一面露出恐惧的神色。这声音持续了一天一夜,想来德胜哥爸爸一人与众山魈死战,情况一定极为悲烈。到了第二天天明,雪下得更猛了,喊杀声却突然停了下来。大约是听多了这声音,此刻更觉得四下静得可怕。人们等啊等,还是不见德胜哥爸爸下山,心里寻思着大概是死在山上了。
雪过后,人们也去山上找过。只是大伙儿都没有勇气进无底林。只是到了林子的入口,就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那味道实在太浓,逼得人们纷纷逃窜出来,一个个差点将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他们都晓得,这分明是血和尸体的味道。放眼瞅去,隐约能瞅到林子深处都是血,就连天上的雪也沾了红色。这血量如此之大,定然是山魈的,也不知死了多少只,总之几百年来,从来没有人像德胜哥爸爸那样将山魈杀得如此干净!只是可惜了这名壮汉,像他先人一样将命搭在了这里。村民想到这里,对德胜哥爸爸多了一点敬佩之心。他们也不提无底林的事,一个个低着头下了山。只是当妻子的根本不信村民讲的那一套,她硬是要撑着虚弱的身子上山找男人去。村民倒是拦了很久,拦不住,只是没想到走到半山腰,只听女人叫了一声“苦啊”,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死了。
至此后,村中再无山魈捣蛋的事出现,也再没有人被山魈勾去。山魈像突然失踪了,也有人说是被德胜哥爸爸杀干净了。
德胜哥八岁那年不仅成了哑巴,还成了孤儿。他每天坐在村头小溪边哭泣,那哭声让男人听了叹息让女人听了流泪,全村老小对他极为同情。只是这同情对德胜哥来说似乎很不受用,他既不接受村民的善意,也不接受他们的怜悯,只是狠命地哭。哭得久些,村民的同情心就有些耐不住了,总觉得这孩子的声音令人厌烦。加之第二年春天竟然一滴雨都没有,山里断了水,别说插秧,就连喝的水都不够了,人们都说这是被德胜哥的哭声给咒了。不管是真是假,这样哭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再说就算死了父母,哪有人会这样一哭就是整年的?于是人们先先后后去劝德胜哥,叫他莫哭,哭也没用,反正爸妈是不会回来了。但好说歹说他都不听。人们无法,相互使了使眼色,将还是孩子的德胜哥一把拎了回去。德胜哥在大人的胳膊肘下扑腾着尖叫着,最后狠狠一口咬去,将村民咬得一阵惨叫。其他人见状,连忙上前帮架,大家抬的抬绑的绑,将德胜哥抓回了家,扔进房间,锁上了。德胜哥在屋内叫唤着踢打着,但谁也不理他。那时我还小得很,但隐约记得有一次路过他家时曾听见过德胜哥的尖叫,有时又呜呜地低声哭着,就像受了伤的小野兽。
一年下来,德胜哥的脾性还是不变。这着实让人纳闷。后来有个懂些阴阳玄道的村民才说:“要不,做个法事?”自以前汤十四夫人像被毁后,村里后来又请人塑了一个佛身。香火恢复了旺盛。于是大家纷纷同意。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看见道师做法。其实李子坡早请不到道士了,但却出了本地的神棍,其实也是村民,平时种田,据说降神时会被附体。我看见他一拍桌子,“噌”地坐了上去,眼睛翻白,很让人害怕。这时村民端上一杯酒,他看也不看,就用鼻子将酒喝尽了,随后胡骂了一通。下面的村民个个低着头,恭敬极了。
自那一晚将汤十四夫人请下凡施法后,德胜哥竟然安静下来了。他呆在房子里再不闹腾,只是呆呆地瞅着窗外。村民大叹汤十四夫人的神力,并按照汤十四夫人的意思,让德胜哥吃起了百家饭。这一吃就是几年。等到德胜哥十二岁的时候,他就背着土制的猎枪去杀山魈了。以后每年冬天,他必要进那林子,雷打不动。直到来年暖春雪融了,才晃晃悠悠从山上回来。他是全村第一个进那林子后能回家的人。就这一点,人们都觉得他不简单。只是因为再也没出现过山魈捣乱的事,人们又觉得他这一举动很讨人嫌,对李子坡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我还记得懂事后第一次看见德胜哥上山杀山魈的情景。他戴着皮帽子,背上绑着柴刀,肩上是猎枪,腰上系着火药丸子,一个人在大风雪里大步走去,精神气很足。我总觉得他不是去杀山魈,不,看上去他像是一个走向家门的男人仔。
3(5)
能听见山风呼呼的声音。它吹过林子,向我们猛扑过来。越临冬,它就越凶,直到大雪将林子染成白色。德胜哥穿得薄,山风却拿他没主意。他直直地站着,替我挡住了风。和他比起来,我是多么瘦弱,多么矮小。这样的丑婆娘竟然说要和他一起去山上杀山魈,真是不要脸,比那些找姘头的女人还不要脸。德胜哥面无表情。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整个秋季,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瞅我,瞅得我更加害怕。
我知道自己方才鼓足了多大的劲,才将“陪他杀山魈”的想法告诉了德胜哥。反正说出去的话已经成泼出去的水了,反正上天也没有给我第二条路走,于是又咬了咬牙,再次问道:“哥,成么?”
我不敢瞅他的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我以为他就要说话了,我差点忘了他是个哑巴。
最后我只看到他摇了摇头。
然后他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山坡上。就在德胜哥经过我身边时,我突然觉得他比山风更冷。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不管平日他如何对我,不管我如何用情,这一切都没用,不是因为我丑,现在我总算亮堂了,只要我是李子坡人,就没有资格陪他进无底林。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爸妈和村里人逼我,姐抛弃了我,德胜哥不要我。
回到家,半夜里还想起德胜哥冷冷的模样,眼泪不知不觉就像山泉那样涌出来。我从来不晓得自己能流这么多眼泪,以前我自以为比姐强的地方就是很少哭。记得姐在进城那晚就是这样哭的,原来她当时的感觉是这样悲痛,我竟然完全不晓得。现在我突然想到,姐进城之前是不是也曾这样问过德胜哥,是不是也被德胜哥这样拒绝过,不然她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呢?不然她为什么再也不回李子坡了呢?
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最终只能按爸妈的路去走么?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那个男人也许就像我爸一样,会喝酒,会打婆娘,会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不,不可以。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去死!反正再也见不到德胜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确定,这一个冬天德胜哥一旦上山,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浑身散发着道别的味道。我能闻见。想要终结这个家族的不止是李子坡的村民,德胜哥也早想这样干了,他对身上流着的血可能比谁都厌恶。
我睡不着,爬起床看了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怎的这么早,是在催德胜哥快点离开我么?瞅了一会儿,才晓得那不是雪,是一颗颗的冰雹,打得窗户“啪啪”直响。我点了干竹篾,打开门,外面漆黑一片,冷得直碜心。试想现在外面如果有山魈,大概会来勾我吧?或者就连山魈也嫌我丑?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山魈为什么要勾人呢?祖辈说,被勾去的人也会变成山魈。难不成是因为山魈也有孤零零的时候?
我越想越多,越想越乱,拿着竹篾轻轻走出了门。不晓得自己要去哪儿,总之不想呆家里。为了防止竹篾点完,我又顺手在门后抽了几根。听村里管事儿的说,不久后村里会通上电灯,到时就会像城里一样亮堂。那时,竹篾也就不需要了吧?我有点可怜这些干瘦的竹篾,它们就像我一样孤零零的,正发出暗暗的火光。我尽量用身体护着火,不让风灭了。我从来没有半夜逛过村子,火只能照亮周围几寸地,或是灰寮,或是猪栏,或是磨盘,剩下的只是黑漆漆的部分,完全瞅不见。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心里安生,因为看到火光就不会乱想了。只是我往哪儿走呢?不,至少不是德胜哥家的方向。
一支竹篾点完了,我又点了另一支。冰雹息了,这回才真正下起雪来。雪花在火焰的周围飘了一会儿就不见了。但我头上身上都有。一想到明天德胜哥就会背着猎枪去山上,一想到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我走得更急了。等我喘起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跑进了村里的祠堂。
这里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据说以前祠堂是日夜不息火烛的,因为先人的魂儿都藏在这儿。但现在村里人早就不顾这些了。我用竹篾探了探,倒是有几支冰冷的蜡烛。我关了门,点上一支,然后坐下来,盯着祠堂墙上的画像发呆。那里挂着的是我们李子坡的老祖宗,三个人并排坐着,一个个全是眼袋浮肿胡须老长的,表情不知是安详还是阴沉,反正也是这样盯着我。据说他们为避战乱,远从北方过来,在这里繁衍后代。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虽说山外很乱,但深山里不是有山魈么?难道战乱比山魈还可怕?如果他们选在城里,今天我就不会有这种下场了吧?德胜哥他们一家也就不会这样凄惨了吧?李子坡也不会受山魈的折腾了吧?说起来,这一切都怪他们。现在没人供奉他们,真是活该!我朝他们吐了口唾沫,擦了擦嘴,又看了看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说是族谱。现在谁还稀罕这些东西呢?这些族谱还写在纸上,用毛笔,工工整整的,也放在祠堂里。
烧了它吧。突然有人说。
我吓了一跳。周围没人。我晓得说这句话的是自己。这个想法让人有些激动。我将那族谱从八仙桌的抽屉里拿了出来,两只手抖个不停。我发现自己在做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我将族谱放在蜡烛上,火苗马上缠上了发黄的纸张,火光一过就黑了灰了,全都向我那捏着纸的手指扑来。我被烫得扔了族谱,它就在太公椅角上烧着,太公椅也烧着了,最后不知怎的,挂在墙上的先人像也烧着了。只那么一小会儿,周围全都是大火了。我呆呆地瞅着,好像这件事不是自己干的。但确凿无疑,我烧了李子坡先人的祠堂,我把祖辈的魂儿全都赶跑了,它们就要被迫进那林子里了,和那外姓一样的待遇。一想到这儿,我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报了仇的感觉。谁让我身上留着的是这样令人讨厌的血?谁让我不能和德胜哥处一块?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我想,很快村民就会发现祠堂着火的事。我得逃。不管如何,我得逃!我急急推开门,也顾不得拿竹篾,在黑暗中乱跑起来。这时,我才渐渐悟出自己做的事有多么严重。我呜呜哭着,心里叫着德胜哥的名字。突然,黑暗中有一双手抓住了我。我拼命甩,根本甩不脱。那双手就拉着我在黑暗中一直跑啊跑。跑到一半我就明白,拉我的人是德胜哥。他在救我。我们在向山上不停地跑。没有亮光,只有雪,但他依然跑得飞快。我们一直跑到了山坡上,我喘得不成样子,但竟然咯咯咯笑了出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笑得这样畅快过。我们一齐朝山下瞅,山下早已火光冲天,我还听见了人们的叫喊声和哭骂声,真是热闹。没事了,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李子坡,整个世界,都和我没关系了。我瞅着德胜哥,德胜哥也瞅着我。他点了点头。他终于同意我进无底林了,他终于晓得我和李子坡人决裂了。只要我们进那林子,不管我们是杀山魈,还是被山魈所杀,都能够得到无穷无尽的自由……
4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山魈。直到我妹妹二十多岁那年被山魈勾走。
我在城里很久才听说这件事。爸妈托人给我带口信,说是出大事了,山魈不仅带走了我妹,还烧了村里的祠堂。
虽说是妹,但我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她了。从小到大,我都有些怕见到她,也不敢在村里和她走在一起。倒不是因为她长得丑,谁会嫌自己的妹妹丑呢?不,我害怕的是她看见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总是一刻不停地和我说着山魈的事。除了山魈,她说的最多的是一个叫作德胜的人。
我认识那个人。听说他在八岁那年被山魈勾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但那时妹才刚出生,我也才四五岁,我不晓得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个人。她总是说德胜没死,还在村里好好活着,甚至还说德胜哥和我是一对。我害怕她说话时的眼神,发着光,像个邪物。瞅她的眼睛我就晓得,她不是在说谎。
爸妈想了很多法子,请过道士,在汤十四夫人庙那里给她做了法,但一切都没有效。后来大家习惯了,虽说她神神叨叨,却从来不会发疯伤人,也就都顺着她了。她说德胜在,大家就说他在。她说德胜要去杀山魈,大家也说德胜要去杀山魈。她还缠着村里人讲德胜家的故事,一些村民就把以前真真假假的事儿都讲给她听了,大家都说她听这些故事时像只猫那样安静。
可是,她二十多岁了。也不知爸妈怎想的,竟要给这个傻女儿找婆家,不想她竟然说除了那个德胜,谁都不嫁。爸妈没有法子,暗里说了媒。他们觉得再傻的女儿,只要嫁了人,就真正做了女人,这辈子就完整了。毕竟他们是没文化的乡下人啊!听了说媒的事儿,妹就每天呆在山坡上,到了傍晚才回来,也不再说德胜的事儿了。整个秋天都这样,村民都觉得她变了个人。直到下了雪的那天夜里,不知怎的,她就没了。也不知她是怎样被勾走的。那晚村里人都急着灭火,后来有人说在山坡的雪地上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一个是妹的,另一个谁也说不清。但脚印进那林子后就没了,大概是雪太大被盖住了。人们都说另外那个脚印是山魈化的人形。妹没了后,我有时候思忖着,会不会以前妹讲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我们谁也瞅不见听不着?指不定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德胜这个人呢!
2016年8月25日初稿于云和
2016年11月19日二稿于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