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养母生母&【二十六】

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张梅还是一如既往的开着那隔三差五便要闹点情绪的破三轮,赶着早晚市。

王振国总因此嘲笑她呆板,不会享受。每次看着张梅整这个破三轮出去,王振国总要逗弄她:“你呀,一个破车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新的都来了,旧的还舍不得丢,隔三差五的修修补补,不嫌麻烦吗?”

张梅不理王振国的奚落,舍不得把车卖了,当初买来花了一万多,还能勉强凑合个一两年,总也更划算,张梅总是这样在心里打着她的如意算盘。

王振国却嫌这旧车占了本不宽敞的空地儿,急于叫张梅把旧车处理,可每次都遭到她的强烈反对。

张梅防王振国像防贼似的,每次临出门时,都要把新车的钥匙藏起来,嘴里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王振国:“喂,王振国,我说这新车你不要随便开出去啊,咱们得爱惜点,你那摩托车还好好的开几年。这个车只在下雨,刮风的时候让我们投个方便,浩浩给咱们买的东西要爱惜着点……”

张梅总是这样反复叮嘱几遍才急冲冲的去赶市,而王振国也总是在她前脚出门,后脚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搜查钥匙。他喜欢开着车四处晃荡,也喜欢对着他的那帮车友显摆:“瞧,这是咱儿子给我们买的,孝敬我们着……”

那帮车友们看着王振国这副高昂的精神头,无不羡慕他的好福气,养儿防老不过如此。王振国特别的享受这份幸福,每每想起远在美国的儿子,他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有的车友看着王振国的新车,都嚷着要上去试开一阵。得意忘形的王振国早把老婆的话抛在了脑后,倒是大大方方的让他们四处溜个几圈。

晚上收摊回家,张梅一脸欢欣。礼拜六,礼拜天的晚上,总能比平时多赚个一两百块,虽然辛苦,但是看着这点钱,她也乐得这样。她一心还想着要给浩浩赚钱买房子,娶媳妇。尽管浩浩有了赚钱的能力,可她还想为他做些什么。

张梅在脑袋里勾画着未来的美好生活,笑容不自觉的在她的脸上铺开,月光下,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也显得很是柔美。

突然,车子又出了毛病,正是上坡的半路上,车子熄火了。张梅使劲的掌着车轮把手,试图掌控着直往后退的车身,车后厢是堆满了的衣物,货架,重力失衡,车子还往后退着,便倒翻了过来。

还好,张梅只是被车轮头压住了半个身子,车里的衣服,架子都翻了出来,一堆衣服散落在张梅的身上。她拼尽了全力从车里面挣扎出来,揉揉自己被磕疼的右腿,右手臂,充满无助的望着来往的车辆。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只有暗黄的路灯照着来往的车辆,路上已看不到一个行人。张梅几度用尽全力试图把车子扶起来,可无奈就是使不上半点力,身上的汗水早已沁湿了后背,使得薄薄的棉绸汗衫紧紧的贴着皮肉,额头上也开始冒出豆大的汗水。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张梅的心里又急又慌。她试图拦住某辆过往的车辆,求得他们的帮助。可人人都在赶路,没有人理会她的求助,只有一阵阵尖锐的汽笛声划破沉寂的夜空。

一阵阵腹痛来袭,这个月的第几次了,张梅也不记得了。她无力的翻出自己的背包,掏出药瓶忙干咽了几粒药丸。又累又乏又痛的她,索性半躺在地上,无力的望着在她面前奔驰的车辆。

等到疼痛稍微缓和了些,张梅只得拨通了王振国的电话。一般情况下,很多事张梅从来都是自己死扛,也不愿意找他,在她的内心里,他既不依赖他,也看不上他那懒散的派头。

望着夜空里闪烁着的手里屏幕,听着电话铃声嘟了一声又一声,张梅的心里却在失落的想着:“唉,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喝酒,叫他来也不放心,可不叫他来吧,现在都快半夜了,谁能帮她呢!”

挂掉电话,张梅仰望着漫天的繁星绽放在浩瀚的夜空,也看到了偶尔在星空划过的流星,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像个星星一样的绽放过自己的光芒,也或者哪天就像流星一样的消失了。

张梅就这么半躺在侧翻的车身旁,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张梅这一觉直睡到次日的午后五点多,困顿消失了,疼痛也过了,精神头又回来了。

这时,从厨房里飘来了熟悉的歌声,也飘来了一阵阵的菜香。张梅躺在床上早已饥肠辘辘,她一骨碌怕起床,看了眼窗外已布满夕阳的天空,再看向厨房里那忙碌的身影,张梅嘴角上扬,“唉,他家的男人,什么都靠不住,唯有这一日三餐还能享点口福。”

这时,她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看到自己擦伤的手臂,已途上了一层层的药膏,她望了眼客厅里已摆好的饭桌上那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鱼,她的食欲鼓胀,她又笑了笑。

这时,娟妹儿转动着轮椅拐了进来。

“妈,你醒了,昨晚上真把我吓坏了,你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还在画画,就想着你怎么还没有回来。”

娟妹轻轻的抚弄着妈妈右手臂上的擦伤,脸上尽是担忧的神情。

“娟妹儿,妈没事呢,妈命大,就擦伤了点皮,不碍事的。这破车啊,偏在上坡的时候熄火,不然一点事没有的……”

张梅说得轻描淡写,一脸平静。她又转身随意收拾整理了凌乱的床铺。

“妈,还说没事呢,这万一撞到了车,或者被压到了车身下,不死也伤半条命了……”

娟妹看着妈妈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候,真的有点气愤,她总是不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

“呵呵,妈这些年翻了不少车,你看不都没事吗?还是我那破三轮好,伤不了人……”

“妈,你真是个老古董,浩浩买着车是让你开得放心,你偏要放着舍不得开,我们说了很多次了,你就是不听,非要这样折腾自己……”王娟妹看着妈妈笑逗着她,心里更是无奈老妈的呆板,忍不住白眼瞪着。

张梅走近女儿身后,推着她的轮椅往客厅走去,嘴里还是那一套只说不做的承诺:“好好好,再开两年,真不开了啊……”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可口的饭菜,王振国望着张梅,笑出一口黄黑的口牙,脸上又是那种死皮耐脸的笑容:“呦,我的超人老婆醒来了!快,看我炖的什么汤,乌龟王八蛋汤,喝了长力气。”

看着桌上那一大钵子的清汤,张梅凑近一看,果真是乌龟王八。还有那一大盘的手撕鸡,红烧茄子,这倒都是她一惯喜欢吃的菜,看着王振国从厨房里悠哉悠哉的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绿绿的青菜,她笑瞪着她,心里也笑了:“他家的男人,这一辈子就赚着了这张好吃的嘴。”

王振国没擦干净油脂的右手,提着那还剩半瓶的老白干,扯下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笑望着张梅:“我说张梅,你这也真能睡的,躺地上都睡着了。我赶过去的时候,看你那幅样子,吓得我慌了神,以为你躺那里都没了,叫了好几声才有了反应呢!”

张梅朝着王振国给了个白眼,嘴里忙先塞了一块肉垫住饿得翻江倒海的胃,肉炖得很爽滑,她一连吃了好几块。王振国和王娟妹各坐在桌子的一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甚是好笑又好气。

张梅几块肉下肚,神情甚是满足,她看着她家男人和女儿看着她的眼神,她也跟着笑了笑,忙拿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汁。看着娟妹儿面前摆着的空碗,她忙给女儿盛了饭,夹了菜,又盛了一碗汤,递了一片勺子给娟妹。

娟妹儿扭动着不太灵活的手,费力的吃着碗里的饭食。现在,她只能用勺子进食了,当年的车祸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四肢肌肉已经开始萎缩。张梅看着女儿,张开的筷子又收了回来,此刻,她的心愿只希望女儿能保持上半身的健全。

“喂,张梅,我可说真的,昨晚我真被你吓着了,平时精神头好得用不完似的,咋看到那幅焉巴巴的样儿,脸色惨白一片,可真以为你去了呢!” 王振国看着张梅又现出低落的神情,她知道她又在为女儿担忧,故意拉回她的思绪逗笑一番。

“我没了,你不正好了,再没人叨扰你,你不更快活了。”张梅看着娟妹扭着有些歪曲的手腕,抓着勺子一口一口的叼着饭食,她便转头回逆着王振国。

王振国端着酒杯闷了一大口酒,咧开了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他故意瞪大着眼,加大了本来就洪亮的声音笑逗道:“这话谁说的,我啊,一天不听你的唠叨,一天皮痒得受不了,你说你都唠叨了几十年了,突然不唠嗑了,我这身皮不要裂开了。”

张梅被她逗笑了,又大口大口的吃着这些饭菜。不一会儿,她便吃了两碗饭,不仅是饭菜好吃,也是确实饿慌了。

张梅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暂放下碗筷,嘴里仍不败下阵来:“你要嫌我唠叨,你就不要让我有唠叨你的地方,除了这吃,你还真没一样让我省心的……”

张梅嘴里还在嘀咕着,又盛满了一碗清汤尝了一口,味道确实很鲜。

这时,王振国又忙在钵子里给她翻腾出一块腿子肉来,放到了他的碗里。“你啊,就是一个操心的命,我说这浩儿给咱买的新车你偏不开,非要折腾那老古董,咱浩儿那么有出息,这车开坏了,咱还会有新车开的,你还舍不得那破车……”

王振国说起浩浩满眼里都冒着星子,尽管女儿的身体出现了萎缩,他倒也不太过于担忧,心想着儿子有出息就行了。

张梅又举起筷子,在碗里拨动着鲜嫩的腿子肉,忍不住又埋头吃了几口。再放下筷子抬眼时,女儿失落的神情尽收眼底,她便又故意恶狠狠的瞪着王振国:“就你会享受,成天巴望着享清福。浩浩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不能给他添负担。你看,娟妹的手,这两年越发萎缩了,我看着有点担忧,我们还是上大医院去瞧瞧吧,不定有什么法子……”

“唉,要有法子不早弄了?这还有什么好瞧的,那是下半身瘫痪久了,导致全身的肌肉萎缩。虽然我没啥知识,可看着那些瘫痪久了的病人,谁不是这样呢?还有,这孩子这两年来也不爱惜自己,每天不知道画些啥,入魔似的,画起来就是三四个小时,这好人的手这样画也会画出毛病来的……”

张爱国迎面对上女儿充满了忧虑的神情,王娟妹忙埋低了头。看着她那双苍白而有些变形的双手,王振国撂下还夹着一坨肉的筷子,神情不免为低落下来。

“娟妹儿,以后画画得悠着点,你看看,你总是坐在画布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手也要休息的,画久了就麻木。浩浩在美国给你宣传,你慢慢画着,不着急……”

张梅摸了摸女儿一头乌黑的头发,双手捧起女儿低埋的头,笑望着女儿,柔声叮嘱道。

“妈,爸,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我先回屋了。” 王娟妹双手笨拙的转动着轮椅,缓缓转进屋内。她径直坐在画布前,看着自己还未完成的画作,失神片刻。再看向窗外时,红灿灿的晚霞渐渐的被黑暗遮住了一大边脸。她淡淡的笑着,又拿起了画笔,“除了画画,我在这家里还能干些什么呢?我的手,不知道还能画到什么时候呢?我还是得多画点,万一以后再也画不了了……”

娟妹心里这样想着,又开始全神贯注的坐在画布前调色,勾画。

黑暗赶尽了晚霞的踪影,此刻,华灯初上。王振国收拾着满桌子的狼藉,而张梅又发动了三轮车的马达,赶往了又一个人潮拥挤的夜市。

刘小兰又来到了一座新的城市,这座城市不大也不小,她揣着迷茫的希望又穿梭在这座城里的大街小巷。车上除了各种破烂,依旧叠放着一堆的寻人启事。

深冬的清晨,窗外的天像是只炸开了一条缝,只透着那灰蒙蒙的一点光线。刘小兰已习惯了早起,带上她的暖水壶,保暖手套,套上棉帽子,踩着厚棉鞋,推着吱吱喳喳的三轮车出门了。

一路上,寒风凛冽,刘小兰不禁将脖子上的棉毛围巾抽出来一段,围住了自己的半截脸蛋,只留出一双染满风霜的眼睛。不过,这双眼里的神采依旧明亮。

沿途可见染着一层层白霜的菜苗,还有枯黄的草叶也跟着银装素裹。刘小兰依旧租住在偏远的城市街角,她租的房子不光便宜,还都带着院子,方便她堆放未及时处理的废品。

大约骑行十几分钟就会到达人流密集的公交站台,城里的人,在一个个公交站台上上下下,刘小兰便在这一张张的面孔上找寻那一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大大小小的街道,都被她的车轮子一一撵过,早已刻下了她的一串串足迹。

不觉又是夜晚来临,天空开始下着蒙蒙细雨,不够浸透衣裳,但也让清冷的夜晚更加冰凉。刘小兰的破三轮没有车灯,她穿梭在暗黄的灯光下,走走停停的骑行。没有路灯,她便借着月光,既使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也能看清回家的方向。不知从何时起,她早已习惯了黑暗中摸行。

一路上,只有几只饥饿的麻雀试图在一片萧瑟大地上寻觅一点吃食,时不时的叽叽喳喳几声,和着刘小兰滚动的车轮子的声音,好让这个夜晚不太静得可怕。看着家家户户亮起了明亮的白炽灯,想着他们一家人呆在那温暖的房子里有说有笑,刘小兰的思绪纷飞,她的浩儿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该是大学都毕业了,或者早就开始出外谋活了,也许该谈了恋爱了……

突然,前方的岔道上出现了一辆三轮车,车头有一盏闪着微弱灯光的车前灯,这个亮度怕是只比那煤油灯亮一点儿。刘小兰来不及缓过神来,迎面碰了上去,紧接着便连人带车翻了过来,地上的各种破破烂烂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朝着各个方向散落一地。还有那堆寻人启事,散落在四周,有的被寒风刮起,正漫天纷飞。

“呀,这人怎么开车呢,看着出来了车还直直的撞过来,这都没几辆车来往,不会转个方向吗?” 张梅从三轮车上下来,忙先查看着自己的三轮车被撞的情况。

张梅的车上货物比较多,车架子也比较沉,这样碰一下,并不会造成什么特别大的损害,除了车身右侧本来有些塌陷的围板被撞得更扁踏了些,车门掉落了下来,车上的货物也散落了一些。

“啊,真是对不起,我没留意到你的车,还把你撞了……”

刘小兰忙爬起来,拍拍打打自己的衣服,忙朝昏暗路灯下的身影弯腰点头的连连道歉。

多年的拾荒生活,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低姿态。

张梅瞄了一眼对面的女人,昏暗的灯光下,她看不清女人的脸。只清晰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娇小身架,正费力的扶起她的脚踏三轮车。

张梅看了看女人慌乱的身影,想到她和自己一样的艰辛,嘴里也不再埋怨,她无奈的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既而蹲下身去开始捡起自己掉落的东西。正清理着这堆衣物,散落在衣物堆里的一张寻人启事抖落出来,张梅只当废纸一样的准备丢弃。突然,照片上的人像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不顾地上的衣物正被绵绵的细雨沁湿着,她忙举着寻人启事凑到自己的车前灯下,专注的看着那一字一句,一张张她最熟悉的图片。

刘小兰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捡起那一张张散落四处的启事,拍拍抖抖上面的灰尘,把它们整齐的叠放在一个布包里。

“大姐,大姐,……你还好吗?给你添麻烦了。” 刘小兰看着蹲坐在车前的张梅,一连叫了几声,张梅没有一点反应。

刘小兰便慢步走近张梅,看着他拿着自己的那张寻人启事,一脸专注而认真。心里顿时又产生了一些希望,会不会她知道一些消息呢?

“大姐,照片上的人,您可认识?” 刘小兰抑制住心里升起疑惑,更凑近了张梅的身边,蹲坐在地上,小声的问道。

“啊,我……不认识,只是好奇看看……”

张梅回过神来,忙矢口否认。她借着暗黄的车灯,这才看清了一张如她一样沧桑的面庞。眼前这个女人比她还显苍老,披着一头散乱的头发,即使夜色深沉,也清晰可见那一缕缕银灰色的发丝。她脸上的皮肤很松弛,但是五官却很是精致,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略有神采的大眼睛,这张脸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还有那双大眼睛,对,那就是浩儿的眼睛。笔挺的鼻子下,双唇厚薄均匀,牙齿也利落整齐。只是寒冷干燥的冬天里,她那浅红的嘴唇皮正一块块的干枯着。

即使是一张布满沧桑的老脸,也能依稀勾勒出她曾经的美丽。

再看着她那一车的破铜烂铁,以及她这一身和她年龄相衬的装扮,张梅不由得自己在心里回答了当年在16路车站想知道的答案:“莫非当年,她就是这样的迫不得已而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张梅这样想着,心里的愧疚似乎少了一些,毕竟,有很多这样的家庭因为贫困而养不起孩子。

“你坐一会儿吧,车子还能开吗?” 张梅此刻的心里装着这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也正想知道心里正冒出来的一个个问题。她忙将那散落在地上的一件衣物铺开,示意刘小兰坐在上面。

两个女人在昏暗的夜色下,肩并肩的坐了下来。

刘小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黝黑的皮肤,小小的单眼皮眼睛,眼睛周围布满的皱纹使这双眼睛看上去更加短小,厚厚的上嘴唇干裂着,还能看到掺出的一些血丝。宽大的羽绒服里是如她一样的一副干瘦的骨架,整个样态里,也刻画了生活的不安逸。

看着面前这张蜡黄而刻满了沧桑的脸,刘小兰估摸着眼前这个女人该是不小于她的年纪吧!

“大姐,这么晚了,您拖着这些衣物是到哪里去呢?” 刘小兰看着三轮车上堆着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轻声的打破沉默。

“我啊,刚赶完夜市准备回去,在这里撞上了你。唉!这破车真是该换了,每次到十字路口,我都得使劲的按着喇叭,有时候吧,它响两声,有时候吧,拍疼了手掌也拍不出一个屁来。不然,也不得撞上你了,还有这车灯也不行了,换了修,修了又换,唉!是该换了,不定哪天真要把命搭上了。”

张梅说得笑了笑,不一会儿,神情又严肃起来,内心里略有些忐忑不安,双眼焦灼的望着刘小兰,问道:“大姐,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做事呢,您的家……在哪里呢?”

“我的租房就在前面那条路右转不远处,今天,我贴广告不知不觉走远了些,该是跑了二十多公里吧,天黑了才开始往回赶,不就赶到了这时候。”

这会儿,刘小兰才感到了肚子里空得慌,喉咙里泛上一阵阵的清水来,怕又引起了她那经常发作的腹痛,她忙又起身去自己车上的袋子里翻出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水。这是她常常备着的一点食物,以预备发生这样的状况。

刘小兰为了压住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胃,狼吞虎咽的啃着面包。张梅看着她的模样,眼眶一阵湿热,这个女人比她活得更为艰辛。

“那,您是本地人吗?照片上的小孩儿是您的儿子,他又是怎么丢失的……” 张梅挺直了身子,耿着脖子,打探着这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问题。

刘小兰不发一言,继续大口吃着手里的面包,直到全吃完,又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水。而后,她拿脖子上的棉毛围巾擦试着嘴边的面包屑。

“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孩子就算找回来了,该是也不会原谅我吧!”

刘小兰失神的仰望着没有半点月光的夜空,喃喃自语的对着天空说着这翻她自问了多年的话。

“大姐,您别这么责备自己,当初,您不也是身不由己吗?也有很多家庭因为无力扶养孩子而做出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

张梅看着刘小兰眼角淌着热泪,心里五味杂陈,也悄悄的埋头擦拭着自己湿润的眼睛。

“十六年前,我把自己的孩子丢了,这些年,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是我自作自受,因为我当年的无知,任性,苦了我可怜的儿子。现在还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又过得好不好?”

在这个女人面前,在这样的深夜,刘小兰卸下了自己的坚强,一把扯下绑在头上的棉毛围巾,不停的擦拭着止不住的眼泪,鼻涕。

刘小兰望着头顶前方萧瑟的夜空,洋洋洒洒的细雨还在侵润着大地,清冷的夜空更显朦胧。她抽出包里的纸巾,擦了止不住的鼻涕,继续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向面前这个女人娓娓道来。

“当年,我和他爸爸闹情绪,赌气把孩子扔在了大马路上。没想,就那样把我的儿子弄丢了。我找了这个孩子足足十六年了,这一路来,已经辗转了六十八个城市,这个城市是第六十九个了。这里我才来几天,今天贴启事贴得找不到方向了,等我一路找回来就到了这个点。我和孩子的爸爸自从孩子丢了便离婚了,他后来出了事,人也没了,现在剩我孤苦一人。当年,我在那个16路站台把孩子丢了,我便要在所有的站台都贴上启事把他找回来。”

刘小兰说这话时,眼神里透着坚定。突然,她的神情又灰暗下去,说:“就怕,我的身体撑不到那一天啊!” 随即又是无法抑制的大声哭了出来,好久没有这样释怀一场。

听到那个16路车站,张梅僵在了那里,后面刘小兰说什么她再也听不见了。她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寻人启事,嘴唇瑟瑟发抖。原来,浩浩不是有意被抛弃的孩子。原来,她无意中当了多年的人扳子,埋在心里的罪恶感一层层的在张梅的心里叠加。

现在,这个女人终于找到了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是天意吗?难道是她该要归还这个孩子的时候了?

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如此凄楚,她的心里有着无法言喻的愧疚,突然又有一股冲动,想对这个女人脱口而出。可一想到她好不容易才奔出来的好生活,她又怯弱了,她不想把自己多年来经营的好生活又拱手归还了别人。想着他家的男人,这些年来,可不是把浩儿当个亲生儿子养着……

“不行,我不能告诉她,浩儿现在过得好好的,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我们何不就守着这份幸福呢。”

张梅再也没有心情听刘小兰继续哭诉着这些年的经历,她要赶紧回去,她害怕自己一时不忍心而倒出了秘密,她不想破坏了自己现在的家庭。她忙把那张寻人启事悄悄的塞进了自己的衣兜,一骨碌爬起身忙,收拾着被麻麻细雨清润了的衣裳。

“大姐,真对不起啊,今天我撞了你,没有什么表示的,就送您这几件衣物当作赔偿。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张梅不敢再看向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她低埋着头,忙在一堆的衣物里找寻了几件估摸着刘小兰能穿的衣服,然后一股脑的塞进了刘小兰的怀里。

“大姐,这怎么好意思,我不也把你的车撞了,这衣服我不要,您拿着继续卖去吧,”

刘小兰忙擦了眼睛,站起身来,抱着衣物作势要退回给张梅。只见她早已发动了马达,径直开走了,连头也没回。

张梅把车子开到了最高的档速,任凭寒风扑面打在面上,她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她的心里无法平静,一会儿是刘小兰那张满脸沧桑哭哭啼啼的小脸,一会儿是浩浩那张俊朗的笑脸,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孩子的妈妈已经找到了这个城市,现在,满城市里都贴满了她的寻人启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没有人还记得他们一家举家搬过来的时候,又会不会有人还记得浩浩刚来时的模样,都说纸是包不住火的,她苦守多年的秘密会不会就在某一天被揭穿了?

张梅一路心神不灵,恍恍惚惚的回到了家。这时,只有女儿的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她忙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王振国正四脚朝天的躺在床上发出一阵阵的呼噜。张梅忙把这个启事悄悄的藏在了一个角落的杂物箱里,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想着自己还是独自揣着这个秘密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梅的内心里再也无法平静。看着城市里渐渐贴满的寻人启事,就像一张张贴满了咒语的符咒,让她无处遁形。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罪人,惶惶不可终日。

“王振国,你身上存了点钱没有?”一日晚饭间,张梅突然对着王振国问道。

“啊?咋啦?” 王振国瞪着双眼瞧着张梅,对于张梅突然的发问,端着的酒杯愣在半空,好似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又要开批斗会了?唉,我说你这还用问吗?这不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钱就赚了咱一家人的吃喝……” 王振国回过神来,又打趣道。

“唉,是啊,问了也白问,家里什么事,你都掏不出半毛钱来。” 张梅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没吃上几口饭,便搁下了筷子。一连好多天,她连吃饭都少了胃口。

“好吧,也不指望你,明天,我们俩都不出街了,去省城看房子吧!你看,咱浩儿也快毕业了,我们该买个新房子给他,难道我们要一辈子住在这地下室里?”

张梅突然一本正经的说起买房子的事,王振国的心里更加充满了疑惑。

“呦,今天你是咋啦,口气突然大了,省城买房子?咱买得起吗?我可弄不出来钱,咱浩儿自己有本事赚钱了,咱还费那个心?” 王振国腮帮子朝着张梅鼓了鼓,继续喝着杯里的酒,吃着碗里的肉。

“浩儿赚钱是他的本事,现在哪个父母不为自己的儿子买房买车的,咱浩儿上大学就会赚钱给我们买车,我们做父母的不该为他做些什么?你别成天只知道吃吃喝喝的,一点也不尽到自己的责任,我说,我们先筹钱去付个首付,到时候让浩浩月供就好了,咱现在也还不老,能干就多给浩儿干几年……”

王振国的酒兴被张梅搅没了,也搁下了手里的筷子,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看着她。张梅迎着王振国的目光,继续把话说到他的心坎里:“现在,咱新车也有了,再住上新房你不高兴吗?难道你不想离开这有些沉闷的地下室吗?等咱也住上新房了,你不正是享福了?”

“好好好,老婆大人说了算,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哥哥我给你垫后……” 王振国被张梅这番话说开怀了,又端起了酒杯,换上轻松逗乐的神态,哼起了这怪模怪样的小调。

张梅看着王振国的神态,被他逗笑了。心想着这事已经达成了一致,脑袋里开始盘算着该怎么去筹这笔房钱。那年,浩浩考上大学的那二十万,已经掏光了家里的积蓄,这几年,她也只是挤着存了二十来万。她已经问了不少行情,在省城买个房付个首付起码也得30多万的首付。就算比较郊区的地儿,也得准备个20多万,还得装修才能入住。她思来想去的,还是打算买个郊区的房子。然后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点,再找各位同行朋友借点,外面的朋友多是露水情缘,能凑点是点。

王娟妹默不作声的吃完了碗里的饭菜,看着妈妈焦虑的神态,她深知妈妈此刻心里的担忧。她转动着轮椅,转身进了里屋。

看着窗外的一片萧瑟,娟妹突然舍不得这一片她天天看着的花花草草。这是她的天空,春夏秋冬,她熟悉着它们的一举一动。住了十几年了,就要离开,除了这片窗外的天,她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对于她来说,到哪里,她都是困在一片钢筋水泥里。

王娟妹从柜子里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方盒。里面有几张她和浩浩小时候的合影,还有几个五颜六色的千纸鹤,那是小时候折给浩浩的小鸟,浩浩第一次学会了写他的名字,便是写在了这上面。王娟妹看着这些颜色开始褪色的彩纸,还有上面歪歪斜斜的铅笔字,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润湿了她的眼眶。

她掏出压在最下面的那张绿色的还油亮的银行卡,反复的摸索着它的卡面。

“妈,这个卡你拿着,我知道你愁钱,浩浩留学之前就交给了我保管。他怕你身体不好,舍不得上医院,这几年,里面的钱一分没动……” 王娟妹从里屋出来,张梅正躺在沙发上,神情忧虑的盯着老旧而泛黄的水泥天花板。

“啊,浩儿没用,怎么不用呢,那这些年他在美国是怎么过的?” 张梅一骨碌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夺过王娟妹手里的这张崭新的银行卡。

正在厨房里收拾的王振国也跑了过来,身上围着粘满污垢的围兜,手里还拿着沾满了泡沫的洗碗刷,一把抢过张梅手里拽着的银行卡,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这里面的钱浩儿没用?那刚去美国那会儿他是怎么过的?”

王振国的眼里顿时湿热,这孩子懂事得让他们心疼。内心里又充满了疑惑,这孩子到底是在哪里弄来了这么多钱,不光自己读完了大学,还给他们买了新车。

张梅又从王振国手里夺回银行卡,眼神坚定的说道:“咱还是把这钱花给浩儿去,去买省城中心买房子,咱当房子再送给他……”

张梅紧紧的拽着银行卡转身回了卧室,她打开放在柜顶上那个已经沾满了灰尘的收纳箱。她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的拿出来,有当年浩浩喝水的茶壶,当年在16路车站穿着的衣服,鞋子。这些东西,她还好好的保存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矛盾的内心,既想死守这个秘密,却又想过某一天,想把一切又告诉了浩浩。

看着这些东西,再想着远在美国的儿子,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沧桑的妇人,张梅的内心似翻江倒海,更是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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