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母亲&二十九

这天,王娟妹正在屋子里聚精会神的作画,张梅兴冲冲的走了进来。

“娟妹儿,今天你小姨来电话了,说给你又许个人家,男方比你大五六岁,人老实,勤做事,其它的各方面都还挺好,除了说话方面有点点问题……”

张梅罗列着男方的各种好,像作报告似的把娟妹儿小姨所说的情况一股脑儿的都汇报了出来。

“妈,你别说了,就这事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以后,我们能不再说这个事了呢。”王娟妹漫不经心的听着妈妈在她的耳边唠叨不停,她皱起眉头,停下手里的画笔,打断妈妈滔滔不绝的话语。

“娟妹儿,女孩子大了都得出嫁的,你看,你都二十七八了,如果还能找个可靠的人家是你的福气。我已经答应了小姨,让她去回了人家,我们许个日子见个面看看。” 张梅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说出她已做好的安排,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女儿是个残疾,能有个人要了,她也放心。

张梅见女儿的脸上现出不悦的神色,她上前两步更贴近了她的身边,摸了摸她瘦弱的面庞,又摸摸那头批散着的黑黝黝的头发。张梅仍然不顾娟妹儿的心情,略过她那张沮丧的脸,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唉,瞧咱娟妹这一头漂亮的头发,瞧这一张漂亮的脸蛋,谁娶了你,那是他们家的福气。给你找个人家,妈和爸也能安心了。”

“开饭了……” 张梅正说话间,从客厅里传来王振国的大嗓门

“走吧,先去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张梅站在女儿的身后,推着轮椅走出房门,来到了客厅。王振国精神头十足的样子,正在摆弄着碗筷。饭桌上热气腾腾,一盘辣椒炒肉,一盘西红柿炒蛋,一个排骨汤。

平常,他们一家人的饭菜,就是这样简单的两菜一汤。汤是每天都会做的,为了增强娟妹儿的抵抗力,加强身体的钙吸收,阻止肌肉迅速萎缩。王振国和张梅只能想着这样法子加强女儿的身体营养,减缓她身体肌肉的萎缩。

“娟妹儿,来,先把这碗汤喝了。排骨要嚼碎,里面有骨髓,能加强钙的吸收。” 张梅忙拿了一个汤碗给女儿盛满了一碗汤,又夹了两块排骨在碗里。

王娟妹避开妈妈热切的眼神,望了眼前这一碗冒着热气的排骨汤,嘴皮子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却又低下了头,自顾自的抬起歪曲的右手腕,缓缓的拿起勺子喝着碗里的汤。

张梅看着女儿只顾埋头喝汤,并没有把她说的话当回事,又开始说道:“娟妹儿,你瞧瞧,我和你爸都快老了,能顾你一天是一天,可也顾不得你一辈子。往后还得有那么一个可靠的男人陪你,妈妈和爸爸也安心。你大舅妈说了,这个和上次那个不同了,这个男孩除了说话不顺溜,可自己会做生意呢,一年还挣得十来万。家里的父母也年轻,人老实还很随和,不会欺负你的,嫁过去我们也放心。”

张梅还在滔滔不绝,王振国拿筷子敲了敲碗边,歪着脖子戏虐道:“张梅,我说她大舅妈这次说得可别又是夸大其辞了,上次那个你还别说,我都看不上眼。”

张梅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顿时投向王振国,举起一双筷子在他的筷子中间使劲的敲过去,“少插话,你能看准什么人?瞧你自己交的那帮狐朋狗友。难道她大舅妈还会害了我家娟妹儿不成,要不是我委托她在乡下帮我张罗,她还没事找事做这费心的事?瞧你说的些什么话。”

王振国看着张梅气鼓鼓的样子逆着他,也懒得和他争个什么,只是闷着头嘀咕一阵:“你倒是说风是风,说雨又是雨的。最近,你倒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咋咋呼呼的由着自己做着这些事。”

王振国对于张梅不同于往常的行为,心里也很是纳闷。

“你当咱娟妹儿还小啊,二十七八了,人家的姑娘十八九岁就开始处了对象,她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该打酱油了,我不张罗着,难不成还指望你去?咱娟妹儿,可也不比别人差多少去,我们得早些给她张罗着。” 张梅说话间,视线却不离开女儿。

王振国瞧着张梅还在兴头上,只得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想说吧,姻缘这种事,也不是由得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你得看看孩子的心情。前几次,你急急忙忙的就约了人来家里,我看着也不像那么回事。” 王振国说话时,紧盯着老婆的反应。见张梅没有瞪他,又说,“这事,我觉得你就是做得太急躁了点!”

这时,张梅又翻个白眼瞪着他:“我说王振国,你不说话,我不会把你当哑巴。这姻缘难道有那么多天上掉下来的,不还得自己找个绳头去牵呢!”

看着爸爸妈妈一来一回的理论着这些让她生厌的事,王娟妹喝完碗里的汤,也没心思吃饭了。她苦丧着脸,用力的转动轮椅,也懒得搭理他们,径直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张梅,我觉得你最近做事越来越不靠谱,也缺乏理智。以前你总说我这样,自己倒变这样了,你这性子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你说你风风火火的贷款买个房吧,我不阻拦你,你说娟妹儿这事,你还真操之过急了,咱娟妹儿越是这样,越不能就这么草率的抓个人就嫁了!”王振国有些生气,索性饭也不吃了,扔了筷子在桌上。

张梅眼见王振国板着个脸,她略微缓了缓自己的语气,把话又说进到王振国的心坎里去:“你啊,想事情就是不长远,现在我还不急,那什么时候急去,难道真的一辈子把她圈在家里?就算你我没事,那咱浩儿呢,以后浩儿讨媳妇了怎么办?” 张梅一说到浩浩,她的语气明显的又急燥了起来。

“浩儿不才21岁吗,还在上大学呢,你这想得也太远了吧!”王振国听到张梅这样的说法,有点哭笑不得的望着她。没想,她的古怪行为竟是因为这档子事。

王振国眼里的戏捏被张梅看在了眼里,她看着他瞬间堆起的满脸笑意,又说:“你这脑袋瓜就是不开窍。你想啊,浩儿以后找媳妇,家里还得照顾着一个残废的姐姐,你说,哪个好点的女孩子会不考虑这个问题呢!”

张梅的语气不自觉的提高,完全没有想到客厅那头的女儿会将这些话语一字一句的听到了耳里。

“唉,也是咱娟妹儿命里遭劫,摊上这样一个祸事,要不然也像人家的女儿,都抱上娃了,我俩也都当外公外婆了!”王振国两只手臂撑托在饭桌上,凝神望着女儿紧闭的房门,无奈的叹着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可不是嘛,如果我们不加紧给她办了这事,以后可更难办了。你说,我俩都老了,她还能靠谁呢?就算浩儿对他姐姐再好,中间还夹着一个老婆呢,浩儿左右为难的日子可不就多了。”

张梅说出了她心底最深切的担忧,她要尽一切方法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她大舅妈吧,这人嘴巴子有点虚,你看前两次介绍个什么样的,好歹咱娟妹儿也是待嫁闺中的黄花女儿。”王振国一说起女儿的大舅妈,脸上就是嫌弃的表情,在他的心里,这人从来就是不靠谱的。

“你说的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一次,我自己亲自去了乡下打探的,这男方确实比以前那几个好,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着急。你想想,咱娟妹儿还拖得起吗?难道你还指望她嫁个金龟婿?以现在这情况,只要男方人有良心,好好待她,你我就烧高香,拜大佛了……”

张梅还在说着话,外面的天忽然阴暗下来,还扎实的响了几个炸雷,把她吓得一个猛颤。

“好了,好了,你看,大佛听到了吧。” 王振国望着外面忽然变脸的天,笑逗着张梅。又说:“张梅,今天我们就不用出摊了吧,这天准一会儿就下大雨了,咱俩今天干脆就懒得出摊,呆在家里休息算了。”

“不行,今天礼拜六呢,准有好生意的。夏天的雨都是假阵势,一阵阵的,你怕什么。实在不行,咋俩收摊也快,去是得去的,万一不下雨呢!” 张梅不容分说的打断王振国的提议,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眼里虽是担忧,但是心里却又不想浪费了这一晚上的收入。

王振国眼见拗不过老婆,只得对着她连连摆头,手里又举起了筷子,夹了一块肉到嘴里,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又将筷子摆在饭碗上,端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叹息道:“唉,我说你就是个死脑筋,不转弯,一辈子亏了钱似的。这钱是赚不完的,你看看你,以前咱条件差,你那么拼还可以理解,你看现在,咱条件慢慢好了,浩儿也长了出息,该享受的日子,你倒比从前还拼了,你让我跟着你,也没个消停的日子。”

张梅听着王振国的抱怨,怒气爆发,又对着他一阵挖苦:“你倒还埋怨起我来了,你还不消停谁消停?你陪着我出摊也不就是个摆设,支完摊儿就不见你影儿。玩了大半辈子了,还玩不够,我们再不干,老了更干不动了。” 张梅一想到王振国懒散的派头,又是吹胡子瞪眼睛的对着他。

王振国瞧着张梅又动真格了,忙认怂堵了她的嘴巴:“好好好,你爱咋说便咋说了。不过,我可告诉你了,今天我可不会跟着你去瞎折腾一番了,不然待会儿准又淋个落汤鸡回来,还是半毛钱也没赚到。” 王振国想着前几次的经验,不再理会她,起身收拾碗筷。

直到客厅里那番唇枪舌战逐渐消停下来,王娟妹缓缓地转动着轮椅,坐在那张巨大的空白画布前,抬眼看向外面越发黑沉的天,出神片刻。直到空中惊现一道闪电,似把眼前的天空分裂成两边,紧接着便雷声滚滚,伴着倾盆大雨从空中泼向地面。王娟妹回过神来,打开灯照亮阴暗的房间,开始调色。当她举起手中的画笔,眼神里便透出一股子坚毅,她用尽了力气在画布上画得纸张发出一阵阵“咔咔咔”的声响。

外面大雨滂沱,直下到晚上十点多,摊在王娟妹眼前的画作也大功告成。放下手中的画笔,她的手臂早已酸软麻木,只得无力的垂在轮椅两侧。画布上正是电闪雷鸣的天空,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落在一个积满了雨水的泥坑里挣扎,狂落而下的雨点肆意拍打在鸟儿幼小的躯壳上……

王娟妹一动不动的痴望着眼前的这副画作,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再转头看向角落里那几副已经完成的画作,她又笑了,再画几副,就可以一起寄到美国去了。看着自己越发变形的双手,这样的自己不知道还能画多久?她如此活着的一点意义便是要把这些画都画出来,如果哪天,她不能画了,生命于她也再无半点价值。

想到远在美国的浩浩,王娟妹的心里充满了感恩,同时也充满了愧疚。这些年,浩浩为他的付出,她怎能不感动于怀呢?没有他,她也许连活着的意义都找不到。而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也许真如妈妈说的那样,只会成为他未来生活里的负担。

拼命又倔强的张梅又病了,这次病得不轻,病来如山倒,疾病折损了她刚烈的性子。

那天,她赶着去补货,在批发市场里转悠了一天。为了节省时间,她连一顿饭都没吃,直到晚上才风尘仆仆的赶回家来。

“王振国,快,心里闹得慌,给我搞一大碗面条来,今天赶着进货又赶着回来,就烙了个饼吃了,肚子饿得慌……” 张梅跨进屋门,一脸疲倦的瘫软在沙发上,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她歪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的望着王振国,用低沉的声音吩咐他。

王振国忙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就往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唉,你啊,说多少次都没用,吃顿饭能花你多少时间,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吃饭的事,好好吃个饭就不行吗?瞧你把自己整成啥样?”

此刻,张梅就像一颗霜打了的茄子,焉巴着,嘴皮子功夫也耍不起来了。

念叨归念叨,除了抱怨,王振国的心里倒又心疼她那模样。从厨房里频频侧过头看向客厅,瞧见她那幅病恹恹的样子,他笑了笑,又摆了摆头。嘴里叹息道:“唉,这婆娘……” ,他忙从冰箱里切了点瘦肉,又拿了两个鸡蛋,想着好好的给她整点吃的。

不一会儿,一大碗盖着肉丝,两只煎蛋的面条端了出来。

“张梅,好点了吗?快来,趁热吃了,给你加足了料的,看把你饿得什么似的。”

张梅双手撑着沙发,坐直了身子,抬眼望向王振国,看着他脸上温柔的神色,她的心里倒又是暖了一阵。此刻,她的肚子里闹得是翻江倒海,想吃似乎又提不起胃口,也提不起精神来。想站起身来,腿脚却又使不上力气。

“呦,这下还真是饿慌了,行行行,你坐那儿,我给你端过去吧!” 王振国看着张梅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忙端着面条走了过来。

张梅强打着精神又挺直了身子,看着张爱国手里端着的那碗用心烹饪的面条,轻声的戏说道:“你倒把我当饿鬼了,这么大碗能吃完吗?这肉和鸡蛋就够我吃了,还弄这么多面条,你先去帮我弄杯水来喝吧,嘴里正燥得慌……”

王振国忙又端着手里的面条去倒了一大杯水过来递给张梅:“快来,先润润嗓子,慢慢吃,吃不完就吃不完,一天没吃东西了,先把鸡蛋和肉都吃了。”

张梅接过王振国递过来的水杯,“咕噜咕噜”的仰头喝了一大半,然后用衣袖抹抹嘴,又把水杯递回给他,双手接过面条。

王振国端着张梅喝剩的水仰头一口喝了,又坐回到沙发上,拖了鞋子,慵懒的躺睡着调着电视频道。

还没等王振国回过神来,只听到“哐哐哐”的一阵声响,一大碗面条泼在了地上,张梅应声倒下。

王振国转头一看,只见张梅四脚朝天,仰面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晕了过去。他忙从沙发上起身,打着赤脚跑过去,大声呼喊:“张梅,张梅,你这是咋啦?”

王振国心急如焚,忙打横抱起张梅平放在沙发上,用大拇指死劲的恰着她的人中,手掌虎口。直到张梅缓缓的睁开眼睛。

王振国的一颗心狂乱不已,感觉心跳不受控制,他从来没有这种过这种感觉,他害怕张梅就这样没了。他不敢想象没有她的生活,即使这样每天被她念叨着,他却早已经习惯了。

“妈,你这是怎么了,吓死我和爸爸了。” 王娟妹紧紧的握住妈妈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她看着这双手又老了许多,瘦了许多。

张梅半咪着眼,瞧着女儿满脸担忧的神色,抽回被女儿紧握的手,无力的笑了笑,摆摆手说道:“唉,刚想起身去饭桌上吃了这碗面,眼前就天昏地暗,一下就没了知觉。也是人老了吧,感觉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哪是老了,是你自个儿作贱了自己的身体,一天到晚的只想着钱,咋就不想想自己的身子。” 王振国想到她那个拼劲,那份傻劲,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气鼓鼓的说道:“不按时吃饭,不注意休息,风里雨里也要赶,这身体能好吗?”

“好啦,好啦,你倒落井下石了,我今天可没力气同你去争。”张梅那张从不落了威风的嘴,此刻像锈透了的刀子,没得用武之地。果真是病来如山倒,此刻,她连说句话都得费尽了力气。

“娟妹儿,晚上你自己洗漱了先休息,我得带你妈上医院去检查一下。你看看你妈,最近不光身体差了,精神头也不对劲,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带她去医院瞧瞧,别小病拖成大病了。”

换作平常,一说去医院,张梅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今天,她却罕见的没有说话,只是歪着头侧躺在沙发上,神情倦怠,任由王振国去安排。

“是啊,妈,我也感觉你最近精神状态差得很,去医院看看,小病大病都要早点治。” 王娟妹轻轻的抚摸着妈妈瘦骨嶙峋的手掌,瞧着那一根根清晰可见的青筋突兀的布满在手掌背上,娟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心疼这些年来妈妈为这个家的付出。

张梅望着女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她确实是感觉累了,一直咬牙挺着的那股子刚劲在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她也不过是个瘦弱的女人。

去到医院,已是晚上一点多。住院楼只有几个值班的医生和护士,王振国只得先给张梅办理了住院手续。

等到天刚大亮,医院的走廊里开始闹腾起来。病人,家属,护士各自按部就班的开始新的一天,他们从王振国躺着的椅子旁络绎不绝的经过。一整个晚上,王振国没来由的感到坐立不安,在长长的阴暗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累极了的他躺在这空旷的椅子上刚打个屯便又天亮了。他忙起身来到病房里,眼见张梅睡得正沉,他又赶去大厅挂号排队。

一整个上午,王振国带着张梅楼上又楼下,听着医生的安排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一番折腾下来,张梅早已疲惫不堪。

下午,张梅的主治医生来到张梅的病房询问了一些具体情况,然后叫了王振国去她的办公室。

王振国忐忑不安的跟在医生的身后走进一个宽大的办公室,一张四四方方的大办公桌上竖着一个醒目的简历牌,上面贴着医生的职业照,下面依次写着医生的年龄,资历,以及相关的工作经验……医生是个中年妇女,戴着一副精致的金边眼睛,身高一米六二左右,不胖不瘦,穿着时尚得体,面容清爽,看上去就是一副医界女精英的样子。

王振国还没坐下,医生背对着她,一边走一边发问:“你是张梅的爱人?她这个情况持续多久了?” 医生拿出给张梅拍的片子和检查数据,转过身来,抬头望着王振国,神情有些严肃。

“医生,我爱人没大问题吧,她这个腹痛的情况,大概两三年前就开始了,只是不是很严重,我们也都没格外在意。最近倒是有点不平常了,时不时便发作一次。” 王振国向医生汇报着张梅的病情时,神情不安的打量着医生的神态。

医生放下片子,两只手握在一块,眼神里有些惊讶,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你这老公咱这么不会关心人,疼了两三年了一直没有治过吗?怎么拖到现在?”

王振国满脸的无奈,不知该怎么解释是好,只叹了口气说道:“医生啊,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口子有多犟,我叫她有病上医院来治吧,就跟要她命似的,她的钱看得比命还重要。为这事,我没少和他理论呢,总是说不过她还得被她数落一番……”

医生正襟危坐着,举起张梅的片子看了又看,她的眉头深锁,头也微微左右摆动。王振国不再说话,他的心情随着医生的表情起伏不定。

“医生,我爱人没大要紧的病吧!” 王振国上前两步凑近医生,身子大幅度的前倾,也跟着医生看着她手里的片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向医生问着这个他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唉,这钱能比命重要吗?你看看,这命都要没了,还拿着钱有什么用呢?小病不治就变大病,不是得不偿失了?” 医生的语气有了明显的提高,随手把片子摊在一旁,一副老师训学生的架势。“现在你知道紧张了,当初怎么就这么大意呢,她不来,你不会带着她来啊!”

“唉,医生啊,你是不知道啊,咱们家,我爱人一手遮天呢,哪有我做主的时候啊!” 王振国有些气急,一屁股坐在了医生旁边的凳子上,哭丧着一张有苦难言的脸。

“唉,这女人啊,太好强了总是要把自己弄垮的。” 医生叹了口气,又抓起那张片子拿到王振国的跟前,用手指着上面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一脸严肃的说道:“你看看,这个肾脏部的肿瘤都已经这么大了,还扩散到了肺部,胃部,还有肝脏……”

王振国慌乱的眼神跟着医生的手指在片子上游离。当他听到肿瘤和扩散这两个字眼时,顿时傻了眼,一骨碌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夺过医生手里的片子,对着窗口举起来,透着光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他虽然不是专业的医生,但是也能将上面黑漆漆的一团团的东西看出名堂来。

他松开紧紧拽着的片子,任由它掉落在地,两手无力的垂立在身侧,愣在办公桌旁,好半响回不过神来。

医生轻轻的摘下金边眼镜,揉了揉眼,看到王振国一副木纳的神情,缓缓说道:“你啊,也别太悲观,一般情况下,保养得好的话,这个病也还有个几年的时间,也说不定有奇迹发生,得看病人的造化。你爱人今年才五十多岁,你得多多的照顾她,以后可不能再让她干劳累的活了,至于要不要治疗,得看你们家属的意思。”

“治啊,怎么不治,倾家荡产的也得治好了!” 王振国回过神来,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他忙接过医生的话,斩钉截铁的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医生,您想想办法,救救我的爱人,不管怎么治,我们都愿意配合。”

医生瞧着王振国眼里坚定的神情,不免为眼前这个男人的担当动容。她嘴角上扬,正准备说话,王振国转而望着她,小心翼翼的又问道:“医生,我想问,我爱人现在是中期,还是晚期?到底还能活多久?” 王振国忐忑不安的盯着医生,他多希望听到一个想听到的答案。

医生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又低头拿起她的金边眼镜,用手指擦了擦镜片,架在了她挺直的鼻梁上。而后,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办公桌上,对望着王振国,缓缓说道:“你爱人……现在我们可以确诊为晚期尿毒症,病灶在肺部,胃部都已有发现,根据我们的医学推断,病人不过三五年的光景,这还是好的情况。如果情况恶化,也许短则一年或者几个月。”

王振国听到这个答案,整个身子瘫软的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道:“不会吧!怎么会这样呢,咋就这么快呢……” 突然,他又从椅子上起身,凑近医生,忙问:“医生,管它现在什么情况,你们目前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呢?”

医生迎视着王振国热切的眼神,又拿起片子抖了两下,而后摊在王振国的面前,拿起她的钢笔指着片子上面的切面开始讲解她的医学诊断结果和她的治疗方案:“首先呢,我们会通过手术来切除肿瘤病灶,然后进行化疗,放疗。你爱人的身体很虚弱,而这个治疗的过程对她来说会很难受。其实,病人到了这个情况,也没有很大的治疗意义。后期,关键还得看病人的意志力和你们平时的用心护理。”

王振国打断医生的话,忙又追问:“医生,能治我们倾尽全力也要治,很多人不是化疗的吗?化疗了是不是存活的机会大一些?”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王振国,她迟疑会儿,起身为自己的杯子里续了茶水,喝了几口,然后清清嗓子,说:“病人也可以不进行手术,直接化疗。只是,你爱人的身子太虚弱了,化疗有好也有坏,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摧毁机体的免疫系统。至于怎么治,得看你们家属的意思。”

王振国在医生的面前小碎步地踱来踱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住的责备着自己:“唉,咱就拖成这个样子了,都怨我,都怨我没有早点注意,怨我无能啊!”

王振国的眼里禽满了泪水,他两手重重的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嘴里不停的责骂自己。医生看着他,不免为之动容。她将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睛往上推了推,说:“唉,这个嘛,也不能怨你的,病人自己平时也没注意。再说,每天都有好多人患上癌症的,有的甚至是一点察觉都没有。”

“医生,都怨我没本事,赚不来钱。我家爱人跟着我没享过福,操心了大半辈子,你说现在咱儿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我们一家人才过上好日子,她却又病倒了。你说,我该怎么把这个结果告诉她呢?即使瞒着她,我又能瞒得过吗?”张爱国绝望的神情里又透着祈求的神态,他多希望医生能给他们带来一点希望。

“医生,你说,我怎么能装作无事的面对她呢?” 王振国心里害怕,她知道张梅的性子,要是她知道了病情,不定又会怎么样呢?

医生也站起身来,两手撑在办公桌沿,继续安慰王振国:“唉,这该要怎么说呢!什么事情也不是绝对的,你也知道有很多的癌症病人发生奇迹的。要看病人是个什么性情,要是乐观的人呢,心态会好一些,那么可能就会存活久一些,心态消极的话,这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你爱人的精神确实很差。”

医生一边劝慰着眼前这个失落的男人,一边揉着自己的右边肩膀,而后又给他用一次性的纸杯端来了一杯水,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你也不用自责,这些事不是你所能控制的,遇到这样的事,我们只得硬着头皮扛,以积极的心态去面对。”

医生为了给王振国鼓气,把她办公桌上的一叠诊断资料摆在他的面前,逐个拿出来给他举列讲解,哪个病人才二十几或者三十几,还有哪个病人又是更加糟糕的情况……

医生一连拿出了好几个她才诊断的病历,讲解着他们的治疗过程给王振国加油鼓气。

王振国看着眼前厚厚的一叠病人资料,叹息道:“唉,你说这人要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王振国摇了摇头,缓缓的起身,目光呆滞着走出医生办公室。

王振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他那一向瘦长而挺直的脊梁,仿佛没了力气般的怂拉着。就像那苍劲的小草,经过一夜的冰霜,失去了生气。

站在病房门口,王振国的脚步如绑着千斤重的铅块迈不开。张梅正病恹恹的躺在病床上,眉头深锁,心思沉沉的样子。王振国转身离开病房,来到了医院走廊的尽头。他默默的站在窗口,抽着一根接着一根的香烟。

这些年,都是张梅冲在前面,像一颗带刺的玫瑰,即使受尽了风霜都不曾倒下过。这一次,怕是真要倒下了。他曾经多么渴望她的老婆能温柔一点,软弱一点。可如今,真看着她软弱无力的样子,他的心里却又无比慌乱了。

医生的话萦绕在他的耳边,他的心情比窗外正阴沉的天还要阴暗。他的呼吸都是沉重的,一手撑在窗沿上,看着窗外的病人们被家属搀扶着艰难的移动着脚步。他不敢想象一向走路都带风的张梅将如他们一样磨完最后那一点点时日。

王振国低头擦了擦眼角流出的热泪,捏灭了手里还剩大半截的烟头,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杆,又大步走进病房。

“呦,醒来了,早餐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王振国大着嗓门,又故意摆出平时那一副欢快的神态。

张梅抽回自己杂乱的思绪,望着王振国,看着他阳光明媚的笑脸,也笑着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唉,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感觉都饿麻木了,你随便买点什么吧,现在反倒没什么食欲了。”

王振国看着张梅无精打采的样子,故意逗她说:“你呀,当了这么多年的不倒翁,今天该倒下歇歇了。不生病一场,你这坏习惯还不得改。”

张梅用力的瞪了眼王振国,又耍起了嘴皮子功夫:“你就盼着我倒下吧,这就没人念叨你了。”

王振国不自觉的摸着后脑勺,“呵呵呵” 又笑了起来,凑近了张梅,故意瞪着双眼笑说道:“哎呀,这你就错了,你昨天一天没念叨我,我浑身不舒服。我都习惯了,你还是天天念叨我吧,我更自在。”

张梅看着他那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埋头捏了捏被单,跟着笑了起来。王振国瞧见张梅眼底难得的温柔,赶忙转身走出了病房。

他还是希望张梅像原来一样带点刺好了,时不时的扎一扎他也好。

“我说王振国,刚刚那护士说我要住院的,你咋给我办住院了,这点老毛病,还耗在医院干嘛,拿点药,打个针不就行了。”  张梅吃完王振国为她买的早点,感觉精神恢复了些,又觉得自己没事了。看着来来往往穿梭在病房的护士,她便要求王振国带她出院。

王振国默不出声,只顾埋头吃着早餐,并不抬头看向她,他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这事。

“你呀,就知道吃,我问你话呢?” 张梅有些失了性子,急躁的在他的肩膀上敲了一下。

张爱国转而又摆起一张死皮耐脸的笑容,逗趣道:“吃完了,吃完又有力气念叨我了。”

“少不正经了,我和你说正事呢,你吃完了赶紧把住院手续退了,待会儿又得多花钱呢!”

王振国把两个人吃剩的早餐丢进了垃圾篓,起身为张梅倒了一杯温开水,低声说道:“张梅,这次你不要犟了,听我的,咱好好的把病治一下。以前,你总不好好吃饭,现在把身体弄垮了,不是自己要赶着来医院?既然来了,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病……”

不等王振国说完,张梅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我能有什么病,谁身上没个疼痒,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我是昨天赶了一天,没来得及吃饭,饿慌了罢了……”

张梅还在说着话,一把扯开被单,一骨碌的从床上起身收拾,非要自己去退了住院手续。许是她这一番动作太大,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点又倒在了地上,她忙双手紧紧的抓住了冰凉的床杆子。

王振国两眼瞪着她,为她的倔强感到生气,责备道:“又在逞强了不是,你呀,就是不听话,快躺床上去吧,护士待会儿就要来给你打针了。” 张梅刚缓过来,又要折腾,被王振国抱回床上。

张梅浑身瘫软的躺在病床上,这时,腹痛又一阵阵袭来,她不由得蜷缩起身子,双手死劲的捂住肚子试图减少一些疼痛,额头上也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王振国见状,忙坐在床沿边,把她抱起来搂在胸前,拔来她额前被汗水粘着的碎发,轻声的安抚道:“梅子,来先喝点温水,听话,咱好好把病治好了回去。”

张梅忙喝了几口温水,抬起一双布满潮气的双眼,怔怔的看着王振国,是有多久没有体会过他如此的温柔,这声“梅子”不知还是多年前被他叫过的。

张梅低下头,嘴角微微上扬,无力地窝进了王振国温热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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