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地翻起瘦削却沉重的身子,一腔疼痛喷涌而出。
“奶奶,你起来这么早?”
“起来泡豆子,给你爷找好悠乡穿的衣服,烧锅做饭去”。
可能是身体颤抖的缘故,“去”字拉得格外的长。我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外面天刚蒙蒙亮,似乎还能看到夜里洁白的月光。
奶奶当初嫁过来时,由两个老婶子搀着胳臂,蒙一个红头巾,走了三里路,就成了倪家人。
那时跛脚的爷爷腿还是好的,老爷虽谋得一个公职,仍旧家徒四壁,若不是仗着他有个好名声,估摸着爷爷弟兄四个都难成家。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就是老人,但奶奶却不一直都老。有我那年,她才四十出头,行动利落,翻猪圈,淘麦子,喂鸡,劈柴,把家里收拾的有条有理,在我看来是无所不能的了。
如今却青丝变白发,背影佝偻,真的好一副老人的样子了。可是奶奶却说,“恁爷俺俩再干十年还能盖楼嘞!”
对呀,奶奶要活到看到孙子外孙都结婚生子呢,她是那么的期待四世同堂的画面。
不服老的女人最可怕。爷爷是村长,除了下乡卖豆腐,村里公事私事每天不断有人来找,奶奶一向帮他打点的很好。
冬天正是农闲,她却不闲着。每天做完家务就在家掐辫子(编织草帽用),她乐呵呵地说每捆能卖两块一呢,一冬天都掐了两百多捆呢。
奶奶乐忠于给我们讲年青时的故事。如何在饥荒之年去有钱人家的地里捡麦子,如何被一条大狼狗追着跑,老爷如何被批斗,爷爷又如何摔断了腿……
奶奶原不姓王,姓胡。出生时家里穷,生养不起,恰好王姓的一户人家缺闺女,于是胡家人就将她送了出去。
她对本家没有埋怨,从未停止往来,几十年过去,我们家多的不止一家亲戚。对“后妈”也是孝敬有加,记得王家老姥姥生病的时候,奶奶常守在旁边,给她喂饭,擦身,清洗带屎尿的衣裤。
老姥姥走的时候我没去,听说奶奶扒着她的棺椁不让埋,哭疯了。
在我看来,奶奶一直都是疯着的。
弟弟出生后总爱闹,她不停地摇晃着婴儿车,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文字(她不会什么摇篮曲),直到将他哄睡着。以至于堂屋的泥地上晃出了两道车轮的深沟。
不管听说谁生病,她都发了狂似的翻药箱,找出瓶瓶罐罐的药片,这个吃几粒,那个吃几颗,一天吃几次,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她领到床上,掖好了被子。
我考研那天,她天不亮就起床,照例摆上供品:一碗从草箱里拿出的馒头,一碗存了一冬的干瘪的苹果,一碗新拔的菠菜,一碗刚砍的小白菜,对着几案上的一尊菩萨像,双膝跪地,开始念叨起来。
她没有什么育儿的良方,却把爸爸兄妹四个照顾长大、操持成家后又将我们抚养成人;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总有一套自己的科学,所以我们家多年来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她把每个人都照顾的很好,自己却累弯了腰,不可不说这样的女人非疯即傻。
临回前妈妈一遍遍交代,回家且不可惹奶奶生气,吃饭不要等着叫,吃完饭抢着收拾筷碗,别懒。我当然知道,若是惹得奶奶疯病发作,那还了得。
此刻外面一片鸡鸣,积雪还未完全消融,农家小院已炊烟袅袅。是时候为奶奶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