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而坠

手抓着暴晒得滚烫的栏杆,望着天空,下午的阳光猛烈且刺眼,只能眯着眼环顾四周,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景象,这块能让心踏实的土地,这干净且谧蓝的天空,摇了摇头,然后松开了手。

他选择的位置几乎是监控的死角,监控只拍到了他的人影摇了摇头,然后画面便静止了,只剩下记录的时间在变化。

在这里,四季长春,树叶的新芽会顶着老叶而出,春夏之初并不同于俗义上的景象,反倒会是满地的枯黄抑或是碧绿。

人们看到绿叶繁茂的树通常会用生机蓬勃来形容,但在这里待久了才能感觉到弱肉强食的残酷,一种隐晦的残忍。

流淌着的血浆沿着红地砖的缝隙蔓延开来并随着往下渗,或许在某一天这些血会成为旁边那棵树的一抹嫩芽。


1

“喂”

“你学校斜对面那大排档,过来。”

嘟嘟嘟嘟......

周六的凌晨,大排档的桌大多都是聚会,摇着大话骰脚边放着几个空酒瓶面红耳赤声嘶力竭地喊着几个几,站起来碰杯齐声祝生日快乐,人声喧嚣。

电视上放着斯诺克比赛的回放,桌上放了碟白切鸡、炒田螺、跟一碟盐水油菜,都是广东大排档的特色菜,他穿了一件蓝灰格子衬衫内衬黑T恤,牛仔裤搭板鞋,头发有点油腻,但也算得上干净利落的,并不是我想象中胡子拉碴、头发长到披肩且油腻的邋遢形象,但也不是为了会面而故意进行的精心打扮。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正低着头吃着一块鸡胸肉,广东人吃东西刁钻,老一辈通常会嫌弃鸡胸肉口感柴,嚼着起渣。但他是个怕麻烦的人,每次都是专挑鸡胸肉吃,说懒得吐骨头。

“老板,再来一份炒米粉,跟一煲鱼片瘦肉粥,两样都不要放葱啊。”

“好,很快就到啊。”

“两个人吃得完这么多吗?”

“我午饭都没吃呢,你宿舍的空铺有人了没,今晚我睡你宿舍,要是有人了就跟你挤一挤,睡醒一起去看看他。”

“没人,席子还卷着囤灰呢。”

服务员端了一个砂锅上桌,砂锅装着的粥还在滚沸。

2

杨帆,阿健以及我,我们仨都在一个走在路上随时都能碰到熟人的小镇里长大。

杨帆性格温腻,从小便是成绩优异那类学生,待人彬彬有礼,高考考上本地的重点大学,虽说不是特别牛逼的那种大学,但在小镇上也是一件值得传颂且光宗耀祖的闲余八卦,在街坊邻里间闲聊中,杨帆便是别人家孩子的存在。

在男生都是平头发型的小学阶段,阿健便立志要拥有飞轮海那种刘海遮住眼睛的发型,虽然每当刘海刚过眉毛的时候都会被班主任投诉,然后被他老妈强拖着去发廊理发,但每次阿健都会在理发前交待师傅不能拿理发器平推掉刘海,得到母亲的默许后他才肯乖乖地理发,所以阿健的发型很长一段时间是那种有着三角刘海的平头。

我们三个人的故事就是从阿健的发型开始的。

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未完全消散的晨雾与光形成一缕缕轻柔的薄纱,窗外树叶在簌簌地清响。这一切的恬适都围绕着坐在窗边的阿健,很快他便双目放空,慢慢地浸入到炎热炙烤前舒适和缓的环境中,仿佛与那晨雾夹杂着阳光如同轻纱一般缓缓下落,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起床了,才第一节课就开始打瞌睡了。”

语文老师敲了敲桌子并示意阿健站起来。

“站起来提提神,一会下课帮杨帆拿一下全班的练习册到我办公室。”

说完便往讲台走,到杨帆位置看到了地上一堆早上收集还没来得及交到办公室的作业本,便指了指旁边的我。

“你一会也帮带一下作业到办公室。”

通往北侧办公室的水泥直路一侧,楼内的玩闹掺杂着老师拖堂时的讲课声、学生的齐读以及树上清脆悦耳的鸟叫,搭配着前方竹林、芒果树构成的一大片树荫下画着的各种用来游戏的格子,构成了课间的十分钟。

我们仨捧着全班的语文作业走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突然阿健尖叫了一声,随后便是作业本撒落一地的凌乱声。我转头看到一个体型比我们壮硕的高年级男生正在阿健身后拉着他的那一撮比其他头发长的刘海。

“我说你留着这发型不就是让人这样拔吗,语文书有说过这叫什么来着,哦对,揠苗助长,今天我就来帮你助长助长,哈哈哈。”

阿健此时反手抓住扯着他刘海的手,双腿往后蹬,大声地嚎叫着。我见状脑子一热,把手里的练习册砸了过去,那胖子才放开阿健的头发,阿健摆脱束缚之后转身便与我一块扑了上去,但一米三的个头岂会是一米六的对手,我俩几乎是在扑上去瞬间就双双被抓住头发,如同被抓住叶子的两根胡萝卜,无力反抗。

三人就这样来回踩踏着散落一地的作业本跟练习册,被揪住头发的我不断发出惨烈的哀嚎声,胖子丝毫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双方僵持之际,那胖子被杨帆用力一推,向后一踉跄踩到几本叠在一起的练习册失去重心便往后仰,我俩也被拽倒在地,“砰”地一声疼得那胖子大叫“哎呦”并放开了拽住我俩头发的手,几乎是在放手的一瞬间阿健便跨上那胖子的身子,一屁股坐到胖子的腹部,拳头直往脸上招呼,我见此情形急忙钻入两人之间压住胖子的右手与胸腔位置,被压住的胖子硬挨了阿健十几拳,闻讯赶来的几位老师才把我们分开,闹剧结束。

3

阿健从车里拿出了一个手提袋,关上车门就往学校走。绿化带旁,一男生正一手捧腹一手扶着路灯杆半蹲地吐,身边的几位朋友有的扶着他手臂,有的轻拍他的背。绿灯亮起,我们穿过斑马线走到了学校保安亭门前登记了姓名,保安睡眼惺忪地抬头望了我们一眼,便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不登记晚归的周末凌晨,校园里到处都充斥着擦肩而过的酒气,与仍存在些许距离的暧昧以及在路灯下漂浮的缕缕烟丝。

洗漱过后,阿健随手拿起了一个杯子问我能否用来装烟灰,我示意可以,他便往阳台走去,伏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我忙着收拾毕业前其他人离开时留下的垃圾给阿健腾出一个睡觉的床铺。

“你之前养的那只巴西龟呢?”

“死了,埋下面的那堆草里。”

他吸了一口烟,往杯子里弹了弹烟灰。

“我有时候还想起来我们仨打的那场架,那傻子吓得腿都软了还想护着那堆练习册。”

我没有理会,继续收拾着那堆积满灰尘的垃圾,有买回来用过一次的发蜡、不舍得丢的专业课课本、几包早已过期未开封的方便面。用湿毛巾随意擦了擦床板便铺上席子招呼阿健过来睡觉。

熄灯后不久便听到阿健的鼾声,声音不大,连绵起伏有规律。


"你好,我要一杯大杯的奶茶。"

杨帆在门前的桌子坐下,看着驶过的老旧摩托车,骑着自行车互相追逐嬉闹的小孩,与他记忆中所熟识的一模一样。哪怕路变宽了,街边的风格逐渐现代化起来,这座小镇原有的生活节奏依旧是这么慢悠悠,时间一直向前走,不变的只是人在固定格局里的安逸。

杨帆吸了一口奶茶,味蕾让他回忆起小时候他泡的奶茶味道,那时候这里还是一间酒店,小镇的发展程度注定了这座政绩建筑被时间所卷没的命运,我们的童年时期,酒店的收入只剩一层餐厅的营收,杨帆的爷爷经常早上带着他喝早茶,排骨中吸收酱汁口感酥绵的香芋、嚼起来弹牙惹味饱汁的手打猪肉丸以及浇上炼奶的小馒头都是杨帆的最爱,每次吃完馒头后碟中剩下的炼奶,他都会倒进杯子里苦涩的红茶中,搅拌均匀后廉价苦涩的红茶便成了一杯微甜回甘的奶茶,大口大口地喝掉,满足且快乐,童年就是这般简单。

几年前酒店开始清拆的时候,小镇上很多人都围在了围挡大门处,杨帆也从城里的高中赶了回来,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逃课。中标的开发商老板点燃了一串大炮仗,几台挖掘机便开始工作起来。刚点着炮仗的瞬间,杨帆就转身离开了,他清楚他不是为了凑这种陷于安逸突然而至变故的热闹,他是为了最后看一眼这座承载了童年开心回忆的建筑,至于酒店接待过哪些名人这些一文不值的噱头,他丝毫不关心。当挖掘机的挖斗碰到楼体发出碰撞声时,杨帆已经坐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车。

放下还剩小半杯的奶茶,杨帆跟随着一名住户走进了这座酒店原址上的住宅楼,他搭乘电梯上到了最高层,然后通过防火楼梯走到了天台。


4

“喂~杨帆快点骑,等你很久了。”

七月的天,看不到尽头的河堤,没有云彩的蓝天搭配着似火的烈日,湿透的衣服与脸颊往下滚落的汗珠,拼凑出一个没有顾虑的暑假,一种张扬纯粹的快乐。

阿健与我站在水闸的阴影下等看似慢慢悠悠实则已使尽全力在骑车的杨帆。自从打了那一架之后,我们仨便开始了形影不离的状态,但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如失足落水抱到救生圈般应激过后能寻求的宽慰。

这次的河堤路骑车比赛毫无疑问地依然是以杨帆的落后而告终,我们坐在水闸的阴影位置,江上不时吹来一阵温热的风,我们就在这里相互嬉闹聊天,嘲笑杨帆最后感到时气喘吁吁的窘况、谈论班上哪位女生扎起马尾更好看、模仿外省老师说话的口音.......直到下午阳光变得温和,我们才启程离开。

“帆,不如到你家去吧。”回去的路上我提议。

“可我妈可能现在已经回家了。”

“上次你们来我家玩我妈不也在家。”

杨帆停下了车站在原地,双手紧握着车把,车头指向右边河堤的方向,车身像是百斤重的摩托车倾斜着,靠他吃力地维持着不倒地。

我跟阿健回头看到停下来的杨帆,皱起的眉头,眼神与表情都在告诉我们他的不情愿。

阿健不耐烦地用骂腔说了一句“你走不走呀,去一趟你家都这么难,还有没有把我们当朋友啊。”

“那好吧。”

焦虑迟疑的语气令空气都弥漫着不安,年幼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到达他家附近的小卖铺时,杨帆说:“要不我请喝汽水吧,我家确实没什么好玩的。”

从来没有拒绝过的杨帆,对我们一切合理、无理的要求都言听计从的杨帆,此刻竟因小伙伴提出去他家玩的要求而一再阻拦,仿佛他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并不具备察言观色能力的年纪,我们像是电影里或不小心或故意为之的角色,向着必然发生的剧情方向前进着。

“快点吧,五点《阴阳大战记》就要开始了。”阿健说。

杨帆推着车领着路,村里的房子占地皆为正方形,纵横为两米左右的巷子相互贯通,拐了几个弯,到了他的家,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平房,门为双开的不锈钢门,以双开门为轴心两侧对称地分布着两扇窗户,杨帆打开门,一名妇女正坐在餐桌伏案写着什么东西,旁边放着一台计算器,听到声响回过头来,佩戴着的眼镜滑到鼻梁,神态如同电视里演的当铺管家,肩膀与头往微微向下,视线越过佩戴着的眼镜观察,那眼镜应该是老花镜而非近视镜。

“妈,这是我同学。”杨帆说。

杨帆的母亲朝我们点了点头,没等我们回应便开口说道:“刚检查过练习册,昨天给你布置的没有完成就跑出去玩了。”

尖锐的嗓音与火冒三丈的语气把站在门外的我们吓了一跳,随后杨帆的母亲便拉着站在门口低着头的杨帆进了门并关上了那扇双开的铁门,一声声清脆的掌掴声响起,伴随而来的便是责骂声,相互交错,却始终没有一丝的哭闹杂声传出。

从打骂声中大概了解到杨母口中布置的任务为课外的数学练习,只因这次的考试存在粗心大意的错误。我终于感受到了他之前迟疑与不安,也明白了他孤僻与言听计从的缘由,与我们的相处是他能从高压中暂时逃出的避风港,失去我们的友谊便意味着他生活的全部将再次被严厉的规条占据。

而此刻的我只是个愣在原地的小孩,哪怕那掌掴声愈发地清脆,尖锐的嗓音如同指甲刮黑板一般剐蹭着我的耳膜,我却没有一丝勇气去敲开那扇铁门,我杵在原地,神思恍惚。

“我们走吧。”阿健说。

5

早起洗漱后便出发,过两个红绿灯到了高速入口,ETC抬杆直入,阿健很快便把速度提了上去,到家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我把座椅放平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朦胧。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在田埂上追着两个背影,两侧是结穗的水稻,前面的两人不时回过头来露出模糊的五官,我知道那是阿健与杨帆小时候的模样,两侧的水稻被吹动发出摩擦的沙沙声,似火的阳光格外刺眼,他们脖子滚动着豆大的汗珠,我伸出手想抓住他们却始终有着不可及的距离,突然一趔趄我脚插入稻田的淤泥里不能动弹,任由我在原地呼喊,他们没有停下,我越陷越深,他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片虚幻失真的绿。

那片绿慢慢变成刺眼的红,我眯着眼把座椅调直,擦了擦额头的汗。

“还有多久能到?”

“半个小时吧,要不要先回趟家。”

“不了,直接去墓园吧。”

“这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又出发?”

“不走了,估摸着手里的钱能盘个店,把车卖了入点设备,弄个影棚帮人拍拍艺术照,要没生意就拍大头照做点打印复印的买卖。”

“嗯,挺好的。”

沉默了大概十秒钟后阿健说:“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你要愿意说就说嘛。”

又沉默了几秒。

“你听过戈壁滩晚上的风声吗,刺耳得像刀子,人出帐篷撒泡尿的功夫帐篷就被吹翻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有一次登山时出现高原反应,昏厥倒过去了,你知道那种缺氧晕倒的感觉吗,哪怕你用尽全力地呼吸,胸口都始终像压着一块石板,眼睛看到的东西慢慢变黑,然后感觉往下坠,像坠到不着边际的虚空里一样,身体感受不到任何的着力点,只是单纯地往下坠直到失去意识,只有在醒来后才能感觉到那种无助的恐惧。”

他停顿了几秒,动了动喉结,咽了一下。

“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看到一条狗,站在路中央惊慌失措得像一条岸边搁浅的鱼,试探地向前探一步就被车流吓退,好几分钟了还站在原地,我想下车帮它,又没有勇气作出打破常规的选择,红灯的倒计时把我举棋不定的思绪推向沉默的一端,我发动车往前开,心里愈发地不舒服,于是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跑了回去,却看到一辆打着双闪的车与躺着的狗,后面的车绕开继续往前驶,嘈杂的喇叭声好像是为狗送行的哀乐。”

阿健哼哼地冷笑了几声,从肺部挤压而出的空气在鼻腔哧哧地响。

“我好像那条狗啊,一凡桃俗李所谓地追求自我装文艺,真正遇事就怕得直在抖,最后捯饬得一身伤。”

我望着路旁防滑坡缝隙里长出齐腰高的茅草,密集成片,车驶过带动成片茅草响起叶间摩擦的沙簌声,这声音让我脑海里浮现出叶边齿条相互摩蹭拉锯的画面,手臂上的小伤疤让我回忆起儿时摔进路旁茅草堆,起来时被锯齿边切开皮肤的痛。我关上了车窗,这时我才听到车内放着音乐,那是谭咏麟的一首老歌,并不标准的国语与清澈的嗓音唱着“说起来人生的仆仆风尘,不能够留一点回忆,难舍又难分已无可追寻,烟消云散的往昔......”


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因为工作的原因与母亲吵架,成年后渐渐少了儿时的那份唯唯诺诺与无条件服从,开始有主见地自己选择,而伴之便是与母亲无休止地争吵,回想起来好像高考后人生轨迹的每一次折点选择都必然伴随争吵,每一次的争吵都是大同小异的缘由,母亲的建议总是带着安稳与一成不变的气息能让人生一眼望到头,然后她的强势就会把建议变为命令,从小的服从与压抑在杨帆的心底埋下了反抗的想法,当长时间的一边倒局面因为被压抑的一方学会拒绝而破局时,反抗的发生是必然的。

但这次母亲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着想,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好什么不好我都经历过,难不成我还会害了我的亲儿子吗。”母亲略带哭腔地说。

杨帆没有作声,相同的话他已经听了太多遍了。他眼神没有焦点地望着茶几上的杯子,呼吸间隙刻意为之地拉长,试图用这种方法压制心中呼之欲出的怒火,他清楚面对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必须保持理智,任何的不冷静都只会让事态恶化且于事无补。

“我托了多少关系才给你争取到一份这么好的工作,离家近,公积金又高,年底还有绩效奖金,为了你这事十几年没联系的朋友我都翻了出来,要不是你爸当年对他有恩惠,这好事还远远轮不上你呢。”

“那你也不需要专程到我公司,在我领导面前撒泼耍横,还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生拉硬拽着我出门,通过这种方式来搞黄我的工作吧,有什么事不能跟我好好商量。”

杨帆几乎是用一字一顿的语气说话,说完呼吸开始变得用力急促起来。

“我没跟你说过吗?你有理会过我吗,有哪次在电话里不是随便应承我几句就挂电话,我不这样做你会回来吗,再说你那份工作有什么好的,钱又少福利待遇又低。”

“你知道我是怎样工作的吗,我把醒着的时间恨不得掰成一秒一秒地用,我休息的时间都在用来查资料看专业书,为的就是想靠自己去做好一件事,好不容易有点成绩,公司破例两个月给我转正了,现在完了!完了!闹吧!去村口接着闹!说你把你儿子的工作给搞黄了,让村里人都知道你为了你儿子有多不容易!妈,你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讲到这里杨帆停住了,他内心非常清楚这句话是一条底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话,但那一刻情绪的宣泄犹如决堤的水坝,心头的怒盖过了一味压制试图保留余地的理性,他懊恼,他后悔,他咽了咽口水,脸部肌肉开始松弛,眉头微邹,眼睛流露出慌张的眼神。

“我放过你?你什么意思杨帆,你爸走的时候你才多大,谁把你拉扯大的,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有多困难你知道吗,我的二十几年里都只为了你而活着,现在倒好你这个忘本的东西问我什么时候才肯放过你,我那时候就应该跟你爸一起死,让你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管自己。”

母亲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仿佛要把这些年受到的委屈一次性倾泻出来,眼眶充盈的泪水从眼角流出顺着鼻翼淌过随年龄增长而渐深的法令纹,她抬手擦拭,流淌的泪珠被平铺在脸颊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了七色光,尽管只是一个恰巧的角度,但还是被杨帆捕抓到,杨帆留意到了母亲脸颊日益加深的斑印以及脸部皮肤逐渐松垮而成的皱纹。

杨帆明白他输了,他注定是输家,这是他欠母亲的,这是他的原罪,母亲并没有错。

“可我的生活不能只有你啊。”

杨帆缓缓起身,走出了家。

6

屋内的闷热裹挟着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汗液沾黏着贴身的衣物,呼吸都变得像每时每刻都在慢跑那般用力,胸口的闷堵感让我变得烦躁,我走出家门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来缓和闷热带来的烦躁,却发现屋外的阳光亮得晃眼,入耳的只有邻居家的电视声、知了的吱吱声,草木不再晃动,空气如静止一般,并不比屋内好多少。

人一旦空暇,对周边环境的敏感便会提高数倍,小时候再热的天以及再猛烈的阳光都阻挡不了与伙伴的嬉闹游戏,那种快乐会忽略汗水沾粘的不适与酷热无风带来的烦闷。

高考结束两天后,我便与杨帆结伴到了一家电子厂打暑期工,阿健开始了旅行、宅家玩游戏的循环生活。工作了差不多两个半月后,我与大部分打暑期工的学生一样提前辞职回家休息并着手准备入学的事宜,杨帆则为了多挣一点生活费比我晚了半个月辞职。

独自在家发呆了接近半个月,还剩两天便是入学报道的日子,在只有我们仨人的Q群里问了一句“都在家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便发起了晚饭后休闲广场球场打球的邀约。

离广场还有一百多米便听到节奏极强的音乐,走近一看球场上十几个大爷大妈列队在跳广场舞,只好作罢。

转了几圈寻找场地,找到一个附近村子的篮球场,虽没有广场篮球场的白炽灯照明,但一侧村路路灯的光线在驱散村路黑暗的同时,也让篮球场受其惠泽分得一杯羹,我们在月光与微弱的灯光下投篮突破,轮番一对一,不一会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我脱下湿透的T恤拧了拧,哗啦一声地上湿了一大片,阿健也在旁依葫芦画瓢地拧汗衫,不服输地对比着谁出的汗更多,我们嘻嘻哈哈地闹了好一会,直到住在球场旁的村民骂骂咧咧地准备开门出来,我们才立马骑上单车逃跑。

回到镇上找了一家新开的奶茶店,用口袋里湿漉漉的零钱买了几杯冷饮。

在店门前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对着刚完工不久的工地,那位置原来是这唯一的酒店,现在这块地皮已经被改建成了几幢住宅楼,依然是小镇里最高的建筑。

但对小镇而言,如平静如镜的水面泛起的涟漪,无法涌动的水依旧是一潭死水。

“过一两个月等你熟悉了环境,我们就过去找你,你平时有什么不习惯、不自在的记得多跟我们聊聊。”阿健轻轻拍了拍杨帆的后脑勺说道。

杨帆正双目无神地望着手中的奶茶发呆,阿健的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如大梦初醒一样略带诧异地应了一句:“嗯,好。”

“帆你不是一直想到省外去吗,这次高考成绩也很不错完全可以报名你想去的哪所学校啊,怎么选在了市内?”

邻桌在打斗地主连续喊出炸弹连对,接着便兴奋地大叫,杨帆说了一句“我妈逼的”,便扭头去看邻桌,语气正常平淡得就像在说脏话。


雨天下水道倒灌使油污如同喷涂似让小巷的路铺满均匀的黑,每一步鞋底都有好比腻子粉般细腻粉末加上水时的黏附感,共享单车不断地弄响铃铛绕着行人前进,两侧小摊煎烤的油烟萦绕着整条小巷,辣椒孜然蒜蓉搭着食物油脂的香味混合着不远处垃圾堆与下水道口的酸馊污浊味,操着各式方言的人在旁吃喝有说有笑,天南海北风格存异的食物与人汇聚于此,像大熔炉把一个城市的繁华与市井、悲喜、光亮与阴影都尽数熔成一滩并不纯净的水,宛同那路上水蒸发后均匀铺设在路面的油污,刻在城市的八街九陌中。

我们仨带着行李走在这喧哗的街巷中,准确来说是杨帆的行李,杨帆领着我们左绕右转地穿行着,直到在一排握手楼前停下,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广州的城中村,原来网上所说的握手楼能打开窗户与对面楼的人握手的描述并没有夸张成分。

帆拿出匙卡刷开门禁,走上幽暗的楼道,几乎爬到半层的楼梯转角处感应开关才让那盏低瓦数的灯亮起,走到6楼杨帆租住的单间,三四十平方左右,能坐的位置只有床跟一张配套的书桌。

“租这里多少钱一个月?”阿健瘫坐在书桌椅上气喘吁吁地问。

“一千二,押一付三,本来有更便宜的但有其他室友,我喜欢一个人住,就选在这了,就是早上要提前大半个小时去挤地铁上班。”杨帆还喘着气,正打开行李箱把漱口杯衣架这些在学校宿舍收拾的东西拿出来。

“你钱够不够花,我跟阿健能凑个几千块给你。”

“不用了,我这几年做兼职攒下有一万多,交了房租还剩下好几千呢,不信你看。”杨帆从口袋里掏出那台摔碎背板的手机打开支付宝递过来让我看余额,却发现页面怎么也刷不出来,一看才发现在出租屋里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是那种仅限应急呼救的无信号。

杨帆挠了挠头憨笑地说:“看来要报装条网线了。”

歇了一会便开始清洁出租屋的卫生,清理卫生间前任租客留下的污渍,拆开厨房排气扇以及窗户清理那厚厚的油污,我俩就像是父母对待孩子一遍照料着杨帆,然而事实却是那个从小被照看的对象,现在已是我们之中最成熟的一位,只身来到大城市打拼,毕业在没向任何人求助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地规划好工作与住宿事宜,而他的后援仅有为了逃避实习而选择考研的我和整天就知道拿着相机往外跑的阿健。他唯一的亲人给予他的只有反对与咄咄逼人的要求。

忙活了三四个小时后,天色渐暗了下来,杨帆说:“下去吃个饭吧,我请客,今晚就不留你们在这了,我明天就要入职了,晚了你们回去就没有班车了。”

临出门前,我挡着杨帆,阿健迅速把事先准备的红包塞入枕头底,这是我俩能想到最取巧的方式,也是为了能给予自己一份多余的安心。

饭后,杨帆送我们到附近的地铁口,我们沉默了一路,我开始观察与我们对向而行的人,麻木与倦态的眼神篆刻在每张擦肩而过的面孔上,我看了一眼杨帆与阿健亦是如此,或许城市就是一座机械钟表,每一个螺丝钉都服务于齿轮运作,每一个时刻都有特定的模式化表情。

到了地铁口,走了互相道别的流程,说了各祝安好的客套话,我们挥手作别,杨帆往回走了十几步回头发现我跟阿健仍站在原地看着他,他笑着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赶紧进去,我与阿健转头走入地铁站,下降的扶手电梯匀速地把我们送入地下,那四通八达贯通的线路如城市的肠道。

我记住了杨帆转头挥手的笑脸,我认为短暂跳脱出麻木与倦态的杨帆是快乐的。


7

我是从母亲哪里得到杨帆去世的消息,那时我正在食堂吃饭,错愕了一会,便把剩下的饭菜倒到泔水桶里。

“哎呦,听去过现场的人说是脸着地,脑浆流了一地,把尸体翻过身看到脸都糊了,看不清,听说还吓晕了一个老人家。”我妈在电话那儿说道。

我把知道的与杨帆的联系方式都试了一遍,均无人应答,直到他母亲接起了电话,接通的那一秒,我感受到由紧绷到松弛下来的舒适,那一秒内我甚至已经想象他听闻自己的死讯的大笑声。

一秒钟后,我得到了我早已知晓但不愿相信的答案,我的心保持了松弛的状态,不同的是没有了前一秒的舒适。

之后我们从她颤颤巍巍的手上接过那张死亡证明,她没有哭,但浮肿的眼眶与略带嘶哑的声音无一刻不把哀伤的情绪弥漫于四周的空气,她只是从那张仍未签字的学校文件中知道杨帆的实习单位,并不清楚杨帆在广州的住址。

我们应杨母的请求带着杨帆的死亡证明找到了房东,收拾他的物件并做退租的事宜,杨帆的东西并不多,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拿起枕头那封红包原封未动,旁边是他记要点的笔跟笔记本。

把东西交给杨母后,她领着我们到杨帆的墓地祭拜杨帆,出发前她准备了很久收拾了很多东西,“我本身这方面什么也不懂,他入葬那天我就盯着那个道士,还有之后请教了很多熟悉这方面流程的老人家,祭拜需要准备什么东西,要怎么做,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挎着挎包背对着我们一边锁门一边说道。

8

“我想起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妈怕我闹肚子不让我吃那被我偷放入冰箱成冰的儿童节果冻,我哭得稀里哗啦的,那叫伤心吧,但我在独处的时候想起杨帆,心像空了一处,仅仅是这样,他去世直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他流过,并不是忍着,是压根没有那个念头,是不是我跟他之间并没有那么的深刻,要不然为什么连生离死别中最起码的哭泣都做不到。”我说。

阿健把车停在路边,关上窗户,熄火拔出钥匙,松开安全带,瞄了一眼后视镜确认后方没车打开车门,左脚跨出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我们来到了集市卖祭品的店,让老板帮着备好一些常用的东西,我们看着他念念有词地说着应该做的流程,然后往红胶袋里放相应的祭品,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说:“很少见到有年轻人来我这里买东西,朋友还是亲人啊?”

“朋友。”

“嗯,诸行无常啊。”他指了指斜对面的水果摊“去买几个苹果,不要只带这些去。”

踏上上山的台阶,一步一级,上至半山并没有气喘的疲倦感,台阶不陡且很宽大概能供四人并行,两侧是引绳棋布的坟位。到了相应的区域,来回兜转绕了几圈才找到杨帆的位置,照着祭品店老板的流程,点上香摆开相应的纸钱冥币,阿健倒水酒的时候准备了两个杯子,一杯装酒一杯装水。

“不清楚你喜不喜欢酒,左边的那杯是酒右边那杯是水,你自己挑着喝,开车的时候想不起来,下次带一杯奶茶给你。”

“会说两句不?那些祈求保佑的话。”我轻踢了一脚蹲着倒酒水的阿健。

“他才修了这么点时间的道行,还顾不着来保佑我们,你回去学一下怎么说,下次来你喃几句。”

我们双手合十拜了拜,在杨帆母亲留下的铁桶里点燃了那些纸钱冥币,拿钢棒一挑空气的涌入使燃纸的火舌扑腾而起,舔舐炙烤着我的脸,我能感受到那份难以忍受的热量,哪怕那火没有对我造成伤害,我无法想象杨帆经历的火浴最后成为如同这桶内燃烬的过程,他会感觉到疼吗,他可是我之前能碰得见摸得着的人啊,他可是与我互相嬉闹过的老友啊,我记忆中的与他最后的道别还是那个能以下次见面为基础的再见啊。

受火焰炙烤紧绷的脸颊感受到温润的液体,那痕迹如同在干旱黄土上水流而过形成的沟壑那般深刻。

我站起身来用手背擦拭两边脸颊。

“这烟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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