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忠、王平的口供,牵扯出隧乡侯耿建、郎陵侯臧信、濩(huo)泽侯邓鲤、曲成侯刘建。耿建等人说从未与颜忠、王平见过面。当时,皇上怒气正大,官吏们都非常惶恐,只要口供中提到的人,全部逮捕,没有敢以实情宽恕的。侍御史寋(jian)朗心伤其冤,试着单独审问颜忠、王平,问他们耿建等人的容貌形状,二人匆促之间,无法应对。寋朗于是知道他们口供有诈,上言说:“耿建等人无辜,是被颜忠、王平诬陷,我疑心天下无辜之人,大多如此。”皇帝说:“既然如此,颜忠、王平怎么会诬陷他们呢?”寋朗说:“颜忠、王平知道自己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所以尽量牵扯,希望以此表明自己清白。”皇帝说:“既是如此,何不早奏?”寋朗说:“臣担心还有别的人告发他们的奸恶,所以证实一下。”皇帝怒道:“你两头耍滑!”催促把他寋朗拖出去打。左右正要把寋朗拖走,寋朗说:“希望说一句话再死!”皇帝说:“谁跟你一起写的这奏章?”寋朗说:“我单独写的。”皇帝说:“为什么不和三府(司徒府、司空府、太尉府)商议?”寋朗说:“臣自知是族灭之罪,不敢牵扯别人。”皇上说:“为什么是族灭之罪?”寋朗说:“臣查此案,已经一年,不能穷尽奸状,反而为犯人喊冤,所以知道要被族灭。但是臣之所以还是要说,是希望陛下觉悟。臣看到审案的官吏们,都高喊妖恶大案,每个人都应该嫉恶如仇,给他免罪,不如让他入罪,这样自己可以没有责任。所以,拷问一个人,就牵进去十个人,拷问十个人,就牵进去一百个人。而公卿朝会之时,陛下问案子查得怎么样,都长跪说:‘旧制,大罪祸及九族,陛下大恩,只诛杀罪犯一人,天下幸甚!’而散朝回家之后,口虽不言,而仰望着屋顶叹息,莫不知其多冤,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跟陛下说。臣今天坦陈其言,死而无悔。”皇帝怒气稍解,命寋朗退下。
后来又过了两天,皇上车驾亲自到洛阳监狱,审察案犯是否有冤情,一时间释放了一千多人。当时天旱,即刻降下大雨。马皇后也认为楚王一案滥杀无辜太多,找机会向皇上进言,皇帝恻然感悟,夜起彷徨,这之后对囚犯们才多有赦免。
任城县令、汝南人袁安升任楚郡太守,到了楚郡,也不到郡府,直接先去监狱,审察楚王刘英一案牵连的囚犯,理出其中没有确凿证据的,条列上报,要将他们释放。府丞、掾史都叩头力争,说:“阿附反贼,按法律,与谋反者同罪,不可!”袁安说:“如果有不当之处,我一人承担,和你们无关!”于是分别具奏。皇帝感悟,即刻批准,得以释放的有四百余家人。
华杉曰:
这一段记述,触目惊心,中国历史,对冤狱习以为常,甚至认为冤狱是必要的,以至形成一句格言:“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刘英自己写一个人才备忘录,被他写进去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他惦记了。但是,他为什么会惦记你呢?你肯定有问题!尹兴被抓进去,他的下属竟然被一起进去五百人!然后被严刑拷打就打死了一大半。至于“五毒”酷刑的记述,更是令人心惊肉跳。
寋朗所论,则说出了本质,对于审案官员来说,制造冤狱,本身是一种政治正确,即使错杀一千,他们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但是如果放过一个,他们就要与谋反者同罪。楚郡官吏们面对的就是这种形势。
陆续幸运,因为母亲切肉方正被赦免。这是读书救了他。大家都读《论语》,孔子说:“割不正,不食。”肉一定要切割方正。所以使者同情他,认为他出自诗书世家,不会有谋逆之事,皇上也被打动了内心柔软处。更何况本来人人都知道这五百人——包括尹兴——大概率都是冤枉的,只是先打死三百个人看看,万一有人招供出来,他们中间还真有坏人呢?现在放过一个陆续,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冤狱成为一种文化,就有人说:“你不要觉得你冤!”当自己被冤枉,还不觉得冤,就被称赞为有“大智慧”了。
悲哉!
3、
夏,五月,封已故广陵王刘荆的儿子刘元寿为广陵侯,食邑六个县。又封窦融的孙子窦嘉为安丰侯。
4、
开始为皇帝预建坟墓,下诏说:“只要把排水系统修好就可以了,不要堆山起坟。我死之后,扫地而祭,只要清水、干肉、干饭就可以,过了百日,每年祭奠四次,设置守墓吏卒数人,供给洒扫即可。胆敢扩建陵园的,以擅议宗庙法论罪!”
十五年(公元72年)
1、
春,二月四日,皇上东巡。二月二十七日,在下邳亲自耕田。三月,到鲁县,行幸孔子故居,在孔府讲堂亲自主持学习会,令皇太子与诸王讲说经书,又行幸东平、大梁。夏,四月五日,车驾还宫。
2、
封皇子刘恭为锯鹿王,刘党为乐成王,刘衍为下邳王,刘畅为汝南王,刘昞(bing)为常山王;刘长为淮阴王。皇上亲自为他们划定封域,只让他们等于之前楚王、淮阳王的一半。马皇后说:“孩子们的采邑才几个县而已,和之前的制度不符,太少了吧?”皇帝说:“我的儿子怎能和先帝的儿子相比?一年有两千万收入就足够了!”
3、
四月十日,赦天下。
4、
谒者仆射耿秉数次上言请击匈奴,皇上因为显亲侯窦固曾经跟从他的伯父窦融在河西,明习边境事务,于是让耿秉、窦固与太仆祭彤、虎贲中郎将马廖、下博侯刘张、好畤侯耿忠等一起商议。耿秉说:“之前匈奴得到各蛮夷部落的臣服和援助,所以不能制服。孝武皇帝得到河西四郡和居延朔方之后,匈奴失去了肥饶养兵之地,羌族和匈奴的联系也被切断,唯有西域,而之后西域也归附中国,所以呼韩邪单于叩塞门而请求归附,乃是大势所趋。如今有南单于,和当年形势相似。但是,西域还没有归附,北匈奴也还没有可乘之机。臣愚以为,应该先攻击白山,夺取伊吾,然后击破车师,通使乌孙诸国以断其右臂,伊吾有匈奴南呼衍一部,击破南呼衍,等于折断匈奴左角,然后匈奴可击也。”皇上听从。十二月,以耿秉为驸马都尉,窦固为奉车都尉,以骑都尉秦彭为耿秉副将,耿忠为窦固副将,都设置从事、司马,出兵屯驻凉州。耿秉,是耿国之子。耿忠,是耿弇之子。马廖,是马援之子。
十六年(公元73年)
1、
春,二月,派祭彤与度辽将军吴棠率领河东、西河羌族、匈奴及南单于所部一万一千骑兵出高阙塞;窦固、耿忠率领酒泉、敦煌、张掖甲卒及卢水羌族、匈奴骑兵一万二千出酒泉塞;骑都尉来笛(di)、护乌桓校尉文穆率领太原、雁门、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定襄郡士兵以及乌桓、鲜卑一共一万一千骑兵出平城塞,讨伐北匈奴。
窦固、耿忠到达天山,击呼衍王,斩首一千余级,追击到蒲类海,攻取伊吾卢,设置宜禾都尉,留吏士屯田伊吾卢城。耿秉、秦彭击匈林王,横越瀚海沙漠六百余里,抵达三木楼山而还。来笛、文穆挺进到匈河水畔,匈奴人奔走,无所获。祭彤与匈奴左贤王信不和,出高阙塞九百余里,到了一座小山,信妄言说这是涿邪山,没有看见敌人,无功而返。祭彤与吴棠因此被控逗留畏懦,下狱,免职。祭彤自恨无功,出狱数日之后,吐血而死。临终对儿子说:“我蒙受国家厚恩,奉使出征,却不能称职,身死之后,仍然惭愧含恨,义不当无功受赏。我死之后,你将过去皇上赏赐给我的东西,列上清单,全部上缴,自己到前线军营去,效死前行,以了却我的心愿!”祭彤死后,其子祭逢上疏,汇报父亲的遗言。皇帝一向敬重祭彤,正想再次任用,听到消息,大惊,嗟叹良久。乌桓、鲜卑每次朝贺京师,时常到祭彤坟前拜谒,仰天号泣。辽东吏民为他建筑祭庙,四时奉祭。唯独窦固有功,加位特进(朝会在三公之下,侯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