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父亲出发后的第十天来到了郁国的国都。
我挑了离郁国国都最近的一处山头,往上赶了去。在这里刚好能看到战场的全貌。
父亲的大军一路上未曾遇到任何的抵挡,或许是因为抵挡根本毫无用处。父亲长驱直入,顺通无阻的到达了这里。
5这一日,天上下着朦胧的微雨,天色灰败,空中隐隐有雷声传来,似乎也在应和着这战场上凝结而成的愈来愈重的杀伐之气。
我将马拴在了一颗树边,留它在那踱步,只不过它似乎也有些心绪不宁,不断地对天长嘶。这几日也苦了它了,跑瘦了好几圈,看得我颇为心疼,我想等这场战争结束后我就放了它。可见我着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我往前稍稍走了些,打算找个最适宜的地方来看这片战场。可在这里,我居然又逢着了我命中的良人,韩冶。
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腰间依旧别着那柄短刀,眉间是锁不住的愁意,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双眼直直的盯着整个战场,一眨不眨,仿佛一点都未曾察觉到我的到来。
我走到了他的跟亲,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他轻飘飘的瞥了我一眼,但是什么话都没说,便又将目光收了回去,盯住战场。
我本来还想对他兴师问罪的,可是看到他神色明显大异于我们前两次相见,便又忍了下去。我微微侧目,清楚地看到他紧锁的眉,苍白的脸与空洞洞的眸子。他的眼中似乎有道亮光一闪而逝,但随即却又变得破败不堪。
我从未见过如此绝望地眼神!只是看着韩冶这副模样,我却仿佛坠入了冰窖,有凉到了骨子里的寒意。我原本的委屈竟是瞬间烟消云散。
我见他今日未曾撑伞,我便将自己的伞往他那边移了大半过去,本是好心,却不成想韩冶居然不领情,他推开了我,说:“多谢!不过淋雨能让人变得清醒,而我今日想比任何人都清醒!”
我心中遗憾韩冶没能认出我。不然我一定会给他一个狠狠地拥抱,我想他现在肯定需要别人的安慰。他一定是受到了什么挫折,不然绝对不会变得如此心灰意懒。而我竟连安慰都给不了他,因我今日并不是我。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当初自己是有多蠢。居然真的以为我那点拙劣的化妆技巧能骗得了聪慧如斯的韩冶。我若是能聪明一些,便该记得那日我因为走得匆忙,忘了裹胸,衣服领口尚是被撑开的。他心中有些牵挂,倒使他一下子没能看出来。
我将伞收起,雨点滴落在身上,竟真的让自己清醒了许多,连日奔波的困乏也减了不少。我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他,又纠结于我们二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名分,我所能做的,只能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问他:“这位大哥,依你看,这场战争,该是谁赢?”
韩冶淡漠的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冷,却是理都不理我,往旁边挪了些地方,对我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我抽了抽嘴角,忍住自己心里的委屈。我的本意不过是想让他分分心,不要一个人将事情憋在心里难受,不过是想让他说出来罢了。
我不再说话。若是在平时,我肯定会不依不挠。而现在,我虽然不明白他的心情,但是也收敛了自己的性子。我想或许这便是喜欢一个人对我的改变了。
我也不再刻意找话题。将目光也投向了下方的战场。
高处之下,可见一座城池。城中所有的百姓估计躲在了家里或者早已闻风迁了出去。整座城市一片死寂。城外,列了两座方阵。
楚国军队与郁国的军队相距不过五里。父亲一身戎装立于楚国十万将士之前,一人一马配上手中的一柄金戈,威风凛凛。父亲策马向着郁国的军队逼近,在离郁国军队尚有一里之时收住了脚步。
郁国的国君刘毅从军中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皇子,他们在父亲面前勒住了缰绳,与父亲对峙。
距离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仅仅过了盏茶功夫,刘毅便与父亲交上了手。
我从未想过刘毅会有如此高超的剑艺。他的剑法灵幻多变,飘忽不定,显得很是空灵。而父亲则是将一柄金戈使得虎虎生风,虽然不及刘毅那般多变,但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往往很普通的一刺一挡便能破解刘毅的剑术。不过刘毅当真了得,与父亲过了三十余招仍然没有落败。我一直觉得皇帝伯伯的剑术便已然是不错的了,但他与父亲过招堪堪能三十招而已。现在看来,刘毅的剑法造诣比皇帝伯伯还要高些。
我尚自在这边想着,战场上的形势又生了变化,刘毅又接了十招左右,眼看着就要落败。他身后的两名皇子也全都上来参战。现在是三人一起围攻我父亲。我不禁有些为父亲担心,因为看着刘毅的两名皇子的武艺显然也不差。
父亲伸手拔出了腰间的战剑。这柄剑陪着父亲在战场上厮杀了十数年,剑身已是一片血红,透着股妖异的暴戾气息。仅仅凭着一柄金戈显然已经有些应付不过来,父亲右手持着金戈,左手拿着战剑,大开大合,颓败的局势转瞬便已经再度被他扭转了过来。父亲瞅了个空,一戈隔住了刘毅的剑,灾异剑封住了两名皇子的攻势,身子从马上腾起,双脚一齐蹬在了最近的一名皇子胸口。
那名皇子从马上飞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口中溢出了鲜血。刘毅变得悲愤,开始不要命的猛攻。他本来便不是我父亲的对手,如今出招更是全凭感觉,完全失了章法。不过片刻,他的一条手臂便被父亲斩断。汩汩的鲜血从断口处流出,映红了一大片土地。鲜红的剑身即便是在这般阴沉的天气下依旧显得有些诡异,上边充斥着杀伐的气息。
我看到父亲从马上高高跃起,将剑举过头顶,狠狠地向下劈去。
我想刘毅肯定是面如死灰,心更如死灰。一是为了他自己的命将不保,二则是这个国家的命也将不保。
然而父亲的剑却是出人意料的没有落在刘毅的头上,擦着他的脸颊扎进了土中,父亲本就力气大,如今再加上这下坠之力,他的剑竟是完全没了进去,仅仅留下了半截剑柄还在上边。
父亲长身而起,不知与刘毅又说了些什么,只见着他将剑拔了出来,擦拭干净,重新归入剑鞘之中。
楚国的军队见着大将军开场打得如此精彩,不禁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助威声。开阵的第一仗无疑能大大的增强己方的士气。
所有将士看着父亲缓缓策马回来,只等着他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前去奋勇杀敌。郁国此次倾全国之力好不容易凑够了五万真正可堪大用的兵士。虽然楚国的实力比之强了一半,但是郁国的兵士心中都压了一股怒火,对于自己国家的认同感将让他们发挥出远胜平日的凝聚力与战斗力。
而那边,刘毅则是被两名皇子搀着回了阵中。看到国君尚且如此卖命,而且还付出了掉一条胳膊的代价,兵士们的心大受鼓舞。
父亲将金戈在身前一指,命令全军结成锥形的阵法,中部是我楚国战力最精锐的部队,由父亲牵头。看着两军要开始真正的冲突了。
彼时,我已经看到有一个身影屹立在了城墙上头。那是郁国的皇帝刘毅。在他的身后,还有他的皇妃和两名皇子。听说刘毅一生都是专心专意的对待妻子,再没有纳别的妃子。而他的皇妃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想必全在了城头。
天色渐渐变得浑浊,我看不清这名女子与两名皇子的模样。我想今日的天气真真的应景,天降小雨,蒙蒙一片,再没有比这更适合亡国的天气了。
天际忽的炸起了一声惊雷,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一下仿佛更增加了两国剑拔弩张的气息。
刘毅不知何时已经卸下了战甲,换上了黄袍。断掉的右臂仍在向外流着鲜血,显然还未包扎。他尚且完好的那条手臂上缠上了一块白色的绸布,是哀悼亡者的意思。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还有为自己哀悼的意思。
风变得急了,雨也终于在雷声闪电的催促下下的大了,刘毅看着下边只待一声令下的郁国将士,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打开城门,我,郁国,降了!”
我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刘毅说出这句话的无奈,在强大的武力面前,他若是不降,最后只能是死更多的人。他的选择,不能不说是对双方最好的方法。
从始至终,他都是在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
我想他好歹还算是个不错的国君。这一路来,虽然未曾停留多久,但还是在许多百姓的口中听到些关于他的说法。他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的做着一位国君所应该做的事情。
只可惜,时不我与。
我清楚地看到五万兵士的屈辱与不解,愤懑与无奈,他们宁愿在战场上完成一名战士最大的荣誉,战死沙场。也不想就这样不战而降。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与武器上的光泽慢慢全数退去,最后成了一片死寂。正是他们士气已死的征兆。战争到了这里也便告上了一个句点。
已经死了的武器与士兵便再也不是它们。就如同一把锈掉的剑,没了丝毫的锋芒。
父亲带着军中几名将军,从郁国兵士自觉分开的路中穿行而过,接下来他只需要再做一件事情,即将郁国城头上的旗帜斩断,如此便彻底宣告了这个国家的灭亡。今后,这里也将成为楚国的领土。
楚国的战旗随着呜咽的风声猎猎作响,更添了战士们心中的压抑。
刘毅看着父亲入了城,上了城楼,站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他们今日第二次的直面相对。
刘毅看着父亲,叹了口气,说:“陈渊,就此停住吧。我还有些话要说。”
父亲伸出右手,止住了身后众将军的步伐。
“多谢!”刘毅淡淡说道,眉眼之中却是止不住的傲气。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城下的五万郁国军士,声音放得很大:“我,刘毅!对不住郁国所有的百姓!身为一名君主,却丝毫未能尽到一名君主的责任,守不住自己的子民,保不住本国的疆土。王室的血脉与社稷相连,如今郁国我已经没有能力保住,一个行将覆灭的国家实在是没有必要再那你们的性命去搏。只是我刘氏一族却是再没有脸面活在这个国家,国家破了,皇室便应该死,就是这么简单的一桩道理。”
刘毅说着这番话时面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就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刘毅拔剑斩断了自己身旁的旗帜,上面绣着开得正绚烂的紫荆花,煞是漂亮!
刘毅将剑和斩断的半截旗帜从城头抛下,然后爽朗的大笑,左脚往前踏出,整个身子重重的坠落了下去,宽大的黄袍在风中作响。
在他身后的皇后与两名皇子都朝着断掉的旗帜拜了拜,也都随着刘毅而去。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前一天还是对于郁国最重要的几个人,今朝却都躺在了自己最最深爱的这片土地上。他们的鲜血洒满了这片土地,可是他们的灵魂又该要归向何处呢?这里再不是他们的容身之所,从今以后,这块土地已经易主,它的名字叫,楚国。
没有我想象中的千军万马大混战的场面,没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郁国这个国家,亡的这般平静。
风中隐隐有低沉的啜泣声传来。随后声音竟是越来越大,成了数万人的哀号。
楚国的将士眼里也没打了胜仗的喜悦。如果可以,他们宁愿血战一场,然后骄傲的站上这座城头。只是,刘毅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骄傲。这股骄傲,是他能够成为一名好的国君的筹码。
我对这名郁国的国主感到由衷的钦佩。想也知道,他定是因为知晓守不住郁国所以才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通过自己与父亲决斗的胜负来决定郁国的命运。可惜的是,上天并没有眷顾他。他理所当然地败了,但是他又用自己的性命来挽救了这个国家。能有如此气魄的国君着实不多,我佩服他的从容与勇气,他本可以有更大的成就。
但是我也知道一点。假如有一天楚国败亡了,我也一定会殉国。虽然我不是楚国国君的嫡亲,但是皇帝伯伯着实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女儿还重,楚国若亡,皇帝伯伯肯定会殉国,而碍于我们的关系之密切,我也不好意思不陪着殉国。再者便是我父亲,他肯定也不会苟全,所谓忠孝两难全,我如果这么做了,也算成全了我的大义,那么忠孝便两全了,由此还可以推翻古人长此以来的这一谬论,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