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轵邑深井里》
刘子还
一
聂荣从菜地回来时,聂政正在门口的大青石头上磨刀。“咔嚓”“咔嚓”,雪亮的大刀跟大青石较着劲儿,反射着热闹的夕阳,好像染上了殷红的鲜血。
聂政磨得可真专心,倔强的嘴唇在黑森森的胡须间紧抿着,两条扫帚样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上挤出了一条条沟壑,仿佛天底下只剩下磨刀这一件事了似的。
“怎么光是磨刀,却不去杀牛?”聂荣在一旁坐下,低头择起菜来,葵、葵、韭、藿、薤、葱绿得扎眼。
“你呢?怎么不回家?”聂政反问道,“留在我这里做什么?”
“姐姐想多陪陪你嘛。”
“还是赶紧回家吧,姐夫会想你的。”“咔嚓”“咔嚓”,聂政继续磨了起来,“我一个人习惯了,不用你陪。”
五天前,是母亲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聂荣专程赶回娘家轵邑深井里,跟弟弟聂政举行了祭礼,两个人正式脱去已经穿了三年的孝服,换上了家常的衣服。从那以后,聂荣就在娘家住了下来,一直没回家去。
“我昨天梦到母亲了。”她将择好的菜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的石头上。
“哦,梦到母亲什么了?”
“母亲让我照看好你,说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让我劝你凡事多想想。”
“奇怪,我怎么没梦到?”聂政对着夕阳,看了看刀锋,“母亲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你不是不做梦嘛。”
“说得也是,真是好多年不做梦了。”聂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水缸前,用葫芦作成的水瓢,喝了口清凉的井水,“下次,你别忘跟母亲说,我一定听她老人家的话,按她老人家的意思做。”
“真的会吗?”聂荣小声嘀咕道。
知了在树荫里叫得正欢。母亲生前种下的花卉在微风下杂乱无章地摇摆着。聂政又喝了一口井水,猛地一口喷了出去,井水化成一片水雾,慢慢飘落下来,在泥地上溅起一圈圈的尘土,在空中留下一个五彩缤纷的彩虹。
聂荣忧伤地看了眼弟弟,心中却像有无数条毛毛虫爬过,她忘不了祭礼过后,在弟弟脸上看到的那抹决绝的神色。上次在聂政脸上看到这种神色,是在他杀人之前。也正是因为这起杀人的案子,他们才会背井离乡来到轵邑深井里。
吃晚饭时,聂政才发现姐姐做的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姐弟两个安静地吃着,都没怎么说话。直到快要吃完了,聂政才开了口。“你让姐夫搬到这里住也可以。”
“和你住在一起?”
“我要去外地了。”
聂荣心里一沉。她抬头看了眼弟弟,弟弟粗黑的面庞升起了一抹酒晕,粗黑浓密的胡茬闪烁着油灯的亮光。
“你又要去杀人对吧?”
“我必须得去。”
“你答应母亲和我洗手不干了的!”
“这次不一样。”
“怎么舍得丢下姐姐,”聂荣哽咽了起来,“姐姐只有你这一个弟弟呀。母亲让我看好你的。”
“对不起,我必须得去。”
一阵风吹过,油灯的火焰跳起了舞,房间里的光线瞬息万变。聂荣猛然想起了三年多以前的一幕,两辆华丽的马车在深夜中开进了穷街陋巷,那头戴高冠身着华服腰间系着宝剑的贵族在狭窄的破屋中举办了丰盛的宴席,亲自举杯为母亲敬酒,喝到畅快时,捧上黄灿灿的金子为母亲祝寿。
“你是去找那个韩国人,对吧?”聂荣轻声问道,“你当初都没去,怎么又改主意了?”
“当时母亲尚在,你还尚未出嫁,现在不一样了。”聂政举起酒杯,喝下剩下的烈酒,慢慢站起身来,回自己的卧室去了,“对不起,姐姐。”
聂荣安静地看着聂政的背影,任由两行晶莹的泪水放肆地流下来,最后扑倒在榻上,无声地哭泣了起来。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回家,就是想知道真相,并说服弟弟。
晚上,天气闷热得要命,聂荣在榻上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隔壁房间里,聂政鼾声如雷。后来,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像在乌云中长出的一棵棵枝杈繁多的金色小树。在轰隆隆的雷声中闪亮登场,又转瞬即逝。鼾声被雷声遮盖住了。
开始不断有雨滴落下来,赶走了难捱的暑气。聂荣突然想起仓房的棚顶露了一块,雨下得这么大,雨水一定会漏了下来。于是从黑暗中爬起来,找到漏雨的地方,将个大木盆推了过去。在雨滴击打盆地的声音中,回到自己的卧室,重新躺了下来。
她醒过来时,雨已经停了,积水从房檐流下来,发出细小的流水声。乌云已经散开了一些,露出天空惨白的底色,几颗闪亮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被雨水冲刷过的世界,弯弯的月亮挂在乌云上,似乎在为没被闪电击落而暗暗侥。
她慢慢转了个身,听不到弟弟的鼾声,弟弟肯定是睡熟了吧?
等到天光亮了一些,她才从榻上爬了起来,在晨光中走进仓房,木盆里装满了水,已经溢到了地面上,农具规规矩矩地放在墙角。所有的东西都发出大雨过后特有的味道,水瓢漂在水上,井水反射着清冷的幽光。
她走到弟弟卧室的门口,侧耳倾听了一阵儿,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她将门推开一条缝,向里面看了看,被褥整齐地叠放着,房间空荡荡的……
二
那片楼宇依山而建,离集市却又不远,可谓是闹中取静。小商小贩们最喜欢从门口走过,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响亮地吆喝。楼宇的主人家资丰厚,出手阔绰,里面的小厮和丫环常常奉命出来买东西。
一些好奇的齐国人从山坡上偷偷向院内张望,呵,有钱人的日子过得就是好。歌舞不绝,筵席不断,花枝招展的侍女端着珍奇的果品往来穿梭,娇妻艳妾满身绫罗、环佩叮咚,头上插着能工巧匠精心制造的金钗和玉簪,一阵风儿吹过,仿佛都能嗅到她们身上扑鼻的香味。
一个粗通音韵的教书先生,从楼宇内悠扬的曲声判断,其主人很可能不是齐国本地人,十有八九是来自韩国。
主人深居简出,热衷享乐,真可谓挥金如土,珍稀古董随处可见。珍馐美味常换常新。这样的富贵之家,谁不想高攀?你看,那个白白胖胖、留着小黑胡子,长着对老鼠眼的卖花小贩可谓是会做生意,总是在院外徘徊。叫卖声又疏朗又动听,一点也不惹人讨厌。跟府里的仆人们混得如同兄弟一般。
这一天,楼宇的主人——曾经在韩国权倾一时的严仲子——正歪在榻上,懒洋洋地摆弄着殷商时代的青铜酒器,一个下人快步走过来禀报说,一个名叫聂政的平民求见大人。
“聂政?”严仲子急忙将手中的青铜酒器放到榻上,站起身来,“快请进!”
“是。”下人本以为大人会予以拒绝,没想到大人竟会表现得如此激动,急忙答道。
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穿过庭院,向自己走过来,严仲子急忙亲自上前迎接:“久违,久违了,大侠!”
“拜见大人。”
“快起来吧。”严仲子将聂政搀扶了起来,“无需客气,无需客气,你我早已是故人了。”
多年前,严仲子在一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败在了政敌侠累得手下,被迫离开韩国。从那以后,一直想要找到个能干掉侠累的人。在列国周游了一段时间之后,通过齐国的友人介绍,结识了武艺高强的侠客聂政。当时,聂政因为杀了人,正隐姓埋名,苟安于轵邑深井里,做着最下贱的工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严仲子就认准了这个人。
至今还记得那流淌着血水的院落、逼窄黑暗、破烂不堪的草庐和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蜷缩在炕头的老太婆看着他献上的金子两眼放光。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个子的女人——聂政的姐姐——一边烧着柴,一边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要伤害她亲爱的弟弟……
“聂政,你到底还是来找我了。”严仲子紧握着聂政长满老茧的大手,动情地说。
“大人,家母已经去世,家姐也已出嫁,我现在无牵无挂,这条命是大人的了。”
“我并没为你做什么,你甚至连我的钱都没收,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聂政直视着严仲子的双眼——从来没有下等人敢这样做,坦然地说。
“为什么值得?”
“因为在大人之前,没人瞧得起聂政。在别人眼里,我比猪和狗还要下贱,甚至黄发垂髫的小孩子也敢向我扔石头,但是大人没有嫌弃聂政。大人是了解和信任我的人,所以聂政一定要报答大人。”
“聂政啊,我没看错你!”严仲子激动地说道,“放心,我会多安排几个人协助你的……”
“人太多反而容易出意外,”聂政想了想说,“大人把那人的姓名告诉我即可。”
三
那白白胖胖的卖花小贩上个月还在齐国严仲子的府门口叫卖,这个月已经在韩国丞相侠累的府上。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还穿着小贩的衣服,跪拜在那里,把头儿深深低下,可谓是又谦恭又有礼。可是,丞相侠累只顾逗弄着笼中的画眉鸟,聆听那小生灵动听的鸣叫,却对他待理不理。
直到画眉鸟叫累了,低头去吃金黄色的香喷喷的黍米——或许里面还拌了鸡蛋黄,他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屈尊降贵地瞥了那小贩一眼,问了句:“你在那边也待了段时间了,调查得怎么样啊?”
“禀告丞相,严仲子整日玩鸡斗狗,斗志全无,过得逍遥得很,看来已经无意回韩国来了。”
“他没在韩国结交什么人吗?”侠累语速从来都很慢,习惯于不动声色。
“奴婢观察了近一年,也没见他结交什么正经朋友,倒是结交了些韩国的纨绔子弟,狐朋狗友。”
“哼,终于露出本相来了,下去吧。”侠累挥了挥大袖,继续欣赏自己的画眉鸟。
“是,大人。”卖花的小贩深鞠了一躬,迈着碎步退了出去。
画眉鸟侧了侧秀气的小脑袋瓜,用乌溜溜的小眼睛瞥了眼主子,又欢快地鸣叫了起来,好似只想唱给他听似的。侠累阴沉沉似水的脸上这才会微微显出一丝微笑。
卖花的小贩本是侠累的亲信——一个专门负责出谋划策的小官,为了执行这次特别任务,已经一年没有跟妻子儿女团聚,首要任务是换下这身破旧的衣服,扔掉这手中的花篮,免得回到家时,惹得妻子儿女嘲笑。
他刚走出大厅,脚步就加快了起来,好像要逃出火坑似的。他想着心事,只顾低头走路,刚拐了个弯,就跟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粗撞在了一处,花篮里的牡丹花、桂花、月季、杜鹃、山茶、兰花,茉莉掉落了一地。
他上下打量那个大老粗,只见其虽然身体高大强壮,却穿得比自己还要破旧,忍不住怒喝了一声:“你这家伙,走路怎么不长眼睛?”
“对不起,先生!”那汉子低声说了句,径自大踏步地向正厅走去。“小贩”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正暗暗诧异,耳边突然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许多卫兵顺着甬路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卫兵们把地上娇艳欲滴的鲜花全都踩烂,向那汉子追了过去。那汉子从腰间抽出把明晃晃的钢刀来抽出兵器,早已跑进了正厅。
等到“小贩”跑回正厅。侠累正一边绕着廊柱逃命,那汉子在后面穷追不舍,将手中钢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卫士们虽然武艺精湛,竟奈何不了那汉子,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侠累本来就是个文官,再加上宽袍大袖,行动不便,哪里挡得住那杀红眼且不要命的刺客,几个回合下来,就被钢刀插入胸口,口吐血沫,翻着白眼,倒在了血泊之中。
“丞相,丞相……”“小贩”趁着卫兵们将那汉子团团围住,将侠累搀扶起来。只见侠累胸口恰似绽放了一朵殷红的牡丹花,两只手很快虚弱无力的垂了下来,突出的双眼直视着他,倒像是质问着什么。
卫兵们眼看着丞相活命无望,都将满腔的怒火撒在了那刺客的身上,一个个咬碎钢牙,要将那刺客碎尸万段,那汉子举起钢刀,两眉间挤出一个“川”字,两腮的横肉上下抖动,两只豹眼中凶光毕现,显然要做殊死一搏。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榕树上,一只云雀和笼中的画眉却斗起了歌喉;院子里,一朵牡丹被踩烂了一半,另一半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好似垂死蝴蝶的翅膀。
“杀啊——”士兵们刚要一起下手,却被“小贩”的低吼叫住:“慢着,要活口——”
四
聂家的后院,生着一棵老枣树,树上结了满树的大枣子,像是挂满了红红的小灯笼。聂政离开后,聂荣就去市井里卖起了枣子。希望能在人多的地方打听到聂政的踪迹。丈夫几次三番来轵邑深井里找她,要她回家里去料理家务,都被她拒绝了。
聂荣的枣子卖得并不好,想买枣的人看到她那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脸,也打消了主意。
而她似乎也不是为卖枣而来,一遇到熟人,就打听看到聂政没有。始终没有人看到,看到也是很久之前了。她晚上睡不着觉,总是做噩梦,千奇百怪的噩梦。
这一天,聂荣又将小推车停在了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又不知向多少个人,打听了多少次。
接近中午时,终于开张了。一个身材偏胖,穿蓝布衣服的小伙子和一个细长脸,老鼠眼,穿灰色短衣的小伙子买完了枣子,在小推车旁,一边吃枣,一边闲聊了起来。
“对了,你听说了吗?”胖小伙说,“韩国的丞相侠累被人杀了。”
“谁这么大胆子?”
“刺客没跑得了。”
“谁派去的?”
“不知道。”
“没跑得了怎么还不知道?”
“听说那刺客杀了人之后,就把自己眼睛挖了出来,又把自己的脸划了个稀巴烂,接着又把肚子捅破,把肠子都挑了出来,为的就是不让人认出来。”
“别说了,别说了,你这么一说,还怎么吃枣子,说的我都快吐出来了。”瘦小伙皱着眉头说。两个小伙子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开了。留下聂荣呆呆地站立在冷风里。
聂荣将满车的枣子推了回去,马上风尘仆仆地赶往韩国。她连走了三天三夜,渴了喝河水、溪水和露水,饿了吃野果,蘑菇和野菜。走进韩国都城的城门时,已然是筋疲力尽。
炎炎的烈日之下,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广场,那黑黢黢的、破烂不堪的尸体仍旧躺在尘埃之中。
炽热的阳光照在脸上,刺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她用手揉了揉,却好似手刚抓过辣椒似的,眼球越发又酸又疼。空气凉丝丝的。深秋天已经到来。
两只草鞋走得稀烂,脚面上是土,脚底下是水泡,身子轻飘飘的,或许是在路上吃了太多的蒲公英的缘故,身体感觉像那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要飞到天上去。这最后几步路是如此艰难,两条腿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阵秋风吹过,吹来一团团枯黄的叶子,有的飞上了天,有的落到了地上,翻滚着前进,有一片枯黄发黑的叶子刮到了鼻子,发出“刺啦”的声响。
聂荣摇摇晃晃地站住,疲惫不堪地睁开眼睛,向那具尸体望了过去,尸体脸上的血污都已变成了黑色,分崩离析的肌肉,隐蔽了刺客的原形,划开的肚腹中流出了一团肠子,聂荣慢慢向下看去,突然在尸体的旁边放着那把明晃晃的尖刀——那把聂政在大青石上磨过的宰牛刀。
“认出来了给金子哦。”几个男子围拢了过来,惊异于这妇人的大胆。
“是啊,还不少呢。”一个农民打扮的青年斜着眼睛提醒道。话音刚落,聂荣突然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尘埃中,扑到尸体上痛哭了起来,众人见状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警惕地向左右看了看,弯下腰来小声说:“这人杀了我们韩国的宰相,君王悬赏千金寻查他的姓名,你怎么敢在这里哭啊?快走吧……”
“是啊,是啊,不要给自己招惹事端,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快走,快走,到处都是朝廷的暗探……”
无论众人如何规劝,聂荣依旧哀哭不止。过了半晌,才满脸泪痕地嘟哝道:“这是我的弟弟,这是我的弟弟……这是轵深井里的聂政啊……”
众人听了这疯话,担心受到牵连,纷纷地走开了。只剩下那头发花白的老者依旧侧耳倾听。
“我弟弟为了知己,死得其所。”聂荣虚弱地说,如今他不惜自毁容貌,免得牵连于我,我又怎么能埋没弟弟的名声呢……”
远处尘埃飞舞,头发花白的老者告诉聂荣官兵来了,赶紧逃命去吧。聂荣反而高呼三声“天啊”,哭倒在了聂政的尸体之上。
等到官兵赶到时,聂荣已经停止了呼吸。据老者说,聂荣是心碎而死的。理由是他离开前,清晰听到她的胸口发出些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那肯定是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