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刺客——自残也潇洒

有时候英雄太难定义,那些名垂青史威震寰宇的英雄,总是站在累累白骨上让万人瞻仰。然而,名垂后世,让人们唾沫横飞相道者,很多时候并非那些站在白骨上的英雄。而恰恰是那些意气风发、不欺其志的小人物,不管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成功与否,但他们轰轰烈的一生,多姿多彩的性格,总让人们津津乐道。《三国演义》里,人们最爱的不是刘备曹操孙权,而是关羽赵云这些将相;《水浒传》的故事街道巷闾之间莫有不知者,虽然其结局悲惨,然人们还是爱那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草莽英雄,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皆不如这些草莽汉子。


两千多年前,鲁国有个曹沫(既《曹刿论战》里的曹刿),勇而有力,而鲁庄公恰是个喜用力而无甚谋略的主子。然而,曹沫非唯勇力,也颇有智谋。鲁庄公十年春,与齐开战。满朝上下一片惶恐,鲁国自孔子以后就从未强大过,从来都是被侵略的对象,有人欺上门来,鲁国也总是默默地撅起屁股,亮出菊花,默默承受。

我们知道,从很早开始,比如齐桓公他哥,齐襄公,呵呵。是个风流荒唐的家伙。他跟他妹妹,也许早就同床共枕了。后来她嫁到鲁国,史称文姜。那个倒霉的老公叫鲁桓公。鲁桓公老婆的情人是她哥哥齐襄公,齐襄公生了孩子叫小白的后来称霸,叫齐桓公。这关系,乱!姐姐扮演着哥哥的床上用品,哥哥又是自己的眼中钉鲁国大名鼎鼎的国后,齐桓公也够头疼的。文姜出嫁后十五年,鲁桓公,作为鲁国元首,携夫人文姜出访齐国,那兄妹二人理所当然的又上了床。鲁桓公很生气,头上一片碧绿直冲云霄,把文姜痛骂了一通。文姜生气了,就给情人兼哥哥的齐襄公告状。(按《左传·桓公十八年》:“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繻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从原文可以看出,当时鲁桓公出门之前就有一个叫申繻的官员劝他说不要让自己的老婆跟人乱搞那不符合礼。鲁桓公大概听进去了这话,所以就骂了文姜。

但,齐襄公也不是省油的灯。齐襄公比西门庆狠多了,武大捉奸,西门庆还吓得躲到桌子下面去了,齐襄公的处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罔顾伦理道德和国际关系,就派人弄死了既是他妹夫且又是友邦元首的鲁桓公。(《左传·桓公十八年》:“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然后,咔嚓,把杀手当作犯罪嫌疑人杀掉了事。齐襄公,霸道总裁,不讲道理。鲁国屁是放了几个,却也不太臭,无可奈何,尴尬懦弱。鲁桓公被谋杀后,鲁国向齐国提出外交诉求,强烈谴责,高喊鲁齐两国世代较好,长期共同发展,犹若唇齿的口号,但做的很懦弱,鲁国不敢追究齐襄公的责任,只要求严惩凶手。

这下好了,鲁桓公去黄泉之下默默的等着千年后武大郎的冤魂。这兄妹两乱伦,开启了肆无忌惮的新篇章。光史书记载的他们幽会,就有六次之多。若是史书按照《金瓶梅》的写法写,那可真是又黄又厚。甚至金莲和西门庆的做法,也是参照这兄妹俩的。连惜字如金的左丘明,都这么大篇幅的写,比如鲁庄公一年这一年,左丘明啥事情都没记,连鲁庄公继位的那样的国家大事都没记载,却记载了文姜,因为文姜跑到了齐国,直接杀到情郎地盘上去了。(《左传·庄公元年》:“元年春,不称即位,文姜出故也。三月,夫人孙于齐。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礼也。”)到庄公二年,啥都没说,就记那么一句话,“二年冬,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书,奸也。”《春秋》干脆就一个字,奸。看来这一年干脆啥都没干,就是奸。庄公七年春,也还是这么一句话,“庄公七年春,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防……冬,夫人姜氏会齐侯于谷。”

而鲁国全体上下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全国上空被一大片绿油油的云罩着。这都是很早的时候了,鲁国只有被干的命,没有办法。

到了齐桓公的时候,齐国早已霸诸侯,国富兵强。直到鲁庄公十年,齐国还在欺负鲁国。那时候,曹沫去见鲁庄公,说了一句名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简单地说,就是吃都的都是一些傻逼,直斥那些锦衣玉食的贵族们粗鄙浅陋,难以支撑大事。在满朝皆曰降的时候,曹沫大呼战。两军对阵时,曹沫同庄公同乘一车,齐国阵上战鼓齐鸣,震天撼地,一鼓作气,三鼓取胜。

这就是有名的“曹刿论战”。


刺客鼻祖曹刿

曹沫虽胜了一次,然齐桓公毕竟不是好惹的。后来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站三败。鲁庄公就怂了,于是将遂邑之地献给齐国求和。继续重用曹沫。

齐桓公霸诸侯欺鲁国,真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于是同鲁国在柯地会盟,以展现大国威严。

桓公和庄公登坛为盟,桓公南面而坐,酒樽甫落,曹沫忽地冲上台上,一把拉过齐桓公,顺手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桓公的安保工作做的并不咋样。

因为桓公左右全无准备,大惊之下却投鼠忌器,都不敢乱动,只是大声喝问:“你要甚么?”

曹沫淡淡的道:“齐强鲁弱,举世皆知,然而牛逼的齐国侵略我鲁国也太过分了吧。而今鲁国城墙溃坏崩塌就压在了齐国境地上,齐君细细思虑一下这事该如何了结吧!”说罢,将架在桓公脖子上的刀子收紧了一下。

桓公无奈,心中大怒,然而毕竟性命重要,他能威霸诸侯,自然是个决断极快的人,立即许诺归还齐国从鲁国侵略得到的土地。桓公许诺声落,曹沫即扔掉匕首,缓步下坛,北面入群臣座位,面不改色,辞令如故,依旧谈笑风生。

桓公见曹沫如此猖狂,怒不可遏,当即想拍案下令让大军来灭了鲁国,其时诸侯会盟,都会带军队在附近驻扎,以防不测。所以只要桓公下令,曹沫和鲁庄公难免都成了刀下之鬼。然而曹沫忖度桓公自高自大注重面子的特点,竟毫不为所动。

果然,桓公的大功臣管仲劝桓公道:“万万不可,贪图小利以使自己快意,却对诸侯抛弃信义,那时天下失望,天下再无有相信齐国而援助咱们的,为今之计,还是归还鲁地为好,以示齐国霸主一言九鼎,不会对天下失信。”桓公只好归还了所有侵略而来的鲁国土地,曹沫三战败北的失地又尽归鲁国。

曹沫此举也是万不得已,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自他而始,开辟了刺客群生的一片天地。刺客鼻祖,就是曹沫。

在曹沫此举之后,过了一百六十七年,专诸图穷匕见横空出世。

专诸是吴堂邑人。那时候,伍子胥刚从楚国逃出来,在吴国为臣。伍子胥早就知道专诸的能耐。当伍子胥觐见吴王僚,舌战群臣,说明伐楚的好处时。

吴公子光道:“那伍员(音yun,伍子胥,名为员)的父亲兄长被楚国害死,所以他想伐楚,只不过是为了报私仇而已,并非为了吴国。”吴王无甚主见,听闻此言,就懒得理伍子胥。

伍子胥察言观色,知道公子光野心不小,权欲极强,多加观察打听,自然明白其欲杀吴王僚而自立。于是他自言自语道:“公子光有内志,不可对他说以外事”(内志指公子光想在国内有所图谋,外事指吴国以外的交际以及战事)。

但伍子胥没有放弃,他是个有谋略的人。投其所好,应该是获取领导信任的好爆发,于是他想办法给公子光解决问题。伍子胥四处寻访,找见专诸,将专诸送给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餘祭、夷眛、季子札(季子扎,名字就一个单字“札”,季子,是中国的一种排序,伯仲叔季,季,就是老四)。诸樊知道季子札贤能,于是不立太子,想将王位依次传下来,最后传给四弟季子札。诸樊死后,传王位给二弟餘祭。餘祭死后,传王位给三弟夷眛。夷眛死后,这王位应当传给季子札;然而季子札不愿当国王,竟然出逃避让。于是吴人只好立夷眛的儿子僚为王。公子光心怀大志,常道:“如果王位以兄弟传承,那应当是季子扎;如果非要以儿子相传,那么我公子光才是真正的嫡嗣,应当立我。”

公子光得到专诸之后,面试了一番,觉得这小子是有本事,大喜,加意善待他。楚平王(就是屈原大哥侍奉的那位主子)死后,吴王僚想借着楚国大丧,让他二弟的公子盖余和属庸带兵围住楚国的灊地(音qián ,古河名,即潜水,在今中国四川省。 古地名,在今中国安徽省霍山县。此处指霍山县) ;派延陵的季子(第四个儿子)于晋,往来查察各个诸侯的变化。谁知楚国早有准备,棋高一着,竟然发兵将盖余和属庸的归路断绝,吴兵不但无功,而且无路可返。

公子光发现时机来了,于是对专诸说:“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况且我当真是王嗣,应当立我,即便季子札归来,也废不了我。”专诸道:“弄他!此时他母老子弱,而两个弟弟将兵伐楚,却被楚国断绝归路。而今吴国外困于楚,内部空虚且无骨鲠之臣,这事除了我去还有何人可去?”

公子光感激的五体投地,连连顿首道:“我之身,即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时,公子光埋伏甲兵于地下室,备酒请吴王僚。吴王僚倒也乖觉,将护卫自己的兵将从王宫一直摆到公子光的家里,门边窗户以及台阶左右全是吴王僚的亲戚充当卫护。他两旁站立的护卫侍从,都手持长铍。

喝到高兴处,吴王僚渐渐放松警惕。公子光佯道:“臣足疾复发,进去稍加疗治。稍许尚有上好烤鱼进献,恳请我王允准?”吴王僚道:“好好好,快去快回,寡人等你饮酒。”

于是公子光入内室,进入地下室中,让专诸将匕首放在烤鱼的腹中去进献。专诸低首弯腰来到吴王僚身前,帮吴王僚分鱼。吴王僚毫无察觉,专诸趁势拿出鱼腹中匕首,直刺吴王僚。

可怜吴王僚,哪里想得到吃鱼吃出匕首这等事来,鱼还未吃到口,便即一刀毙命。左右侍从一拥而上,专诸躲闪不及,便被乱刀分尸。吴王手下并将乱成一团,公子光一声暗号,伏在地下室中的甲兵一涌而出,将吴王僚属下并将,屠宰殆尽,一个不留。


专诸:大王,谁让你闲着没事吃烤鱼,找死啊

此时朝中上下无人有力量与公子光抗衡。于是,公子光顺理成章毫无悬念的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吴王阖闾就是后来任用伍子胥灭楚称霸的主儿。

专诸死后,阖闾常感王位得来,全靠专诸,可惜当时誓言难从,所谓“光之身,子之身也”这同生共死的誓言当然难以算数了,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世代供养。

在专诸之后七十余年,又有一个更加豪气干云的豫让。让人闻之不胜唏嘘感叹,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竟然可以如此,战国人性,真是可惊可叹!

豫让乃晋人,初时跟随范氏,后又侍奉中行氏,无人赏识其才能,名声也不为人所知。后来范氏、中行氏为智伯所灭,他就跟随智伯。智伯有大志向,也懂得识人任用,他很尊宠豫让。后来智伯带兵讨伐赵襄子,赵襄子联合韩、魏(不是韩国和魏国),一举灭掉了智伯,然后将智伯的领地一分为三,各占其一。(洒家按:春秋末期,晋国被智、赵、韩、魏、范、中行六家大臣所把持。公元前458年,智伯联同韩、赵、魏三家共灭范氏、中行氏并分掉了这两家的土地。公元前455年,智伯又要韩、赵、魏三家割地给他。赵襄子不给,并说服韩、魏与赵联合,于公元前453年灭掉了智氏。) 

赵襄子恨智伯入骨,在智伯死后砍下他的头,消毒修饰之后作饮酒的器皿。本来战国争雄,灭国分地乃是常见,然而赵襄子如此做法,未免过分残忍,而大失人心。豫让见智伯身败名裂,头颅还被赵襄子拿去喝酒,悲愤却又无奈。在赵襄子大杀智伯手下之时,豫让独立逃遁,进入深山躲藏。他在山中食不果腹,以野果充饥泉水止渴,想起智伯悲惨的下场,全身血液如沸,捶胸发誓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如此知遇我,我必定要为他报仇之后才能去死,那时我的魂魄在地下见到智伯也不会觉得有愧。”

他思来想去,觉得赵襄子势大,而且左右护卫云集,要刺杀他困难很大,只有出其不意突然袭击。于是他改名换姓,将自己身体残害,充作受过刑罚的罪人,而被罚在赵襄子宫中打扫厕所。每日里贴肉藏着匕首,只待赵襄子出现便即刺死他为智伯报仇。

一日赵襄子如厕,看见一个打扫厕所的刑人,眼神里掩不住仇恨的火花,他心下起疑,立即呼喝左右拿下。审问之下,才知道他是豫让,而他身内藏着兵刃。豫让见被识破,也不隐瞒,只是恨恨的说:“我本要刺死你为智伯报仇。”言下不尽惋惜之意,想是因为行刺没有成功而惋惜。

赵襄子左右闻听此言,群情耸动,人人大骂,各抽刀兵,就要将豫让斩为肉酱。赵襄子却道:“好,如此重义,正合我的脾胃,智伯亡而无后,他的臣子要为他报仇,哎,好汉子!好贤明!好,今日不杀你,日后避你而行。既然仇恨不可泯灭,咱们就最好不要相见。”言下略有悔意,想是他过分残忍地杀了智伯,却并不知道智伯竟然有如此才能使臣下如此忠心,惺惺相惜,未免心生后悔。长叹一声:“一为己甚,岂可再乎?”于是下令释放了豫让。

然而豫让并不死心,他拔光胡须和眉毛,在身上漆上颜料,把自己弄得不像样子,走在街上别说让人认出他是豫让,即便认出他是人也都难。他又将燃着的木炭吞下口中,从而声带损坏不能发音,变为哑巴。然后一身破烂衣服,沿街乞讨,他的妻子从他面前走过去,都没有认出他来,豫让也并不相认。他既打定主意要为智伯报仇,自然是不惜一切代价,别说妻子家人,连自己的身体性命,他都甘愿为报仇而毁伤。然而他有一个很好地朋友,有一天在街上碰见他,豫让不想被人认出,虽然他改容易形,但毕竟小心为上,于是低头避让,没料到那个朋友一把拉住他,问:“你不是豫让吗?”豫让不想声张,只好点头承认。

他拉住那朋友的衣袖,快步将他带到巷子深处无人之处,朋友见他如此形容,不由得泫然泪下,道:“以你的才能,委身臣事赵襄子,必得重用。他重用你,则你接近他甚为容易,那时杀他为智伯报仇不是很容易么?如此自残身体来为智伯报仇,不也太过艰难了么?”

豫让闻听此言,心下对这个朋友顿生鄙夷之心,觉得往日瞎了眼睛,怎么交了这么个朋友,于是在他手上写道:“既然已经委身为臣侍奉赵襄子,却又去杀他,这是心怀二心而侍奉君主。我之所作所为是过于艰难纷繁,老子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让天下那些为人之臣却心怀二心侍奉君主之人感到羞愧。”写罢,摔袖而去。

豫让出了巷子不久,眼看日将过午,计算一下时间,知道赵襄子将要出来了。于是他预先隐伏在赵襄子必须经过的一座桥下。果然,不出所料,没多少时候,赵襄子乘着白马,左右随从数十骑,蹄声得得,悠闲而来。行至桥前,赵襄子所乘白马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赵襄子勒转马头,控纵住马匹,扬鞭哈哈一笑,指着桥下道:“这必定是豫让在此,杀气太过,吾不敢过也。”派人下去一看,果然是豫让。

豫让见赵襄子识破了他,也就不再隐藏,上的桥来,昂首挺胸,双目如欲喷火,瞪视赵襄子。赵襄子细细打量豫让,见他面容毁伤的不似人样,全身涂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心下不禁佩服他的坚韧,如此义气人才,不为自己所用,真是可惜,他回头瞥一眼身后的随从,心道:“你们谁能如豫让!”

他也不生气豫让如此对他,只是责备豫让道:“你从前不也是侍奉过范氏、中行氏么?智伯将他们灭得一干二尽,而你却不为他们报仇,却反而去臣事智伯。如今智伯也被我灭了,你为何单单要找我为智伯报仇如此坚韧不拔呢?”

豫让指口摇手,示意口不能言,赵襄子命左右给他纸笔,豫让奋笔写道:“臣侍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皆如平常人一样对待我,所以我也以平常人般报答他们。而我侍奉智伯,智伯以国士对待我,我当然以国士之义气和骨气报答他。”写罢,掷笔叉手而立,如渊渟岳峙,仿佛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立在赵襄子面前。

赵襄子看罢喟然长叹,不禁泪下,对豫让道:“好豫子!你为了智伯如此,名震天下,义气撼天,而寡人已赦免过你,也已经足够了。你还是为自己打算吧,寡人这次是不会放你去了!”于是派兵围住了豫让。


炭好吃么?

豫让知今日必死,他刺赵襄子,乃是为了为臣之义,以报知遇之恩,而赵襄子赦他,也是仁至义尽,如此贤君气概和胸怀,也是令人敬佩,如他再赦免自己,那他就不是赵襄子了,而是虚伪做作收买人心的伪君子了。豫让想明白了这一节,并不打算逃走,他知要杀赵襄子已不可能,然而自己已经尽心尽力,问心无愧,泉下相见,他也不至于无面目见智伯。于是微微一笑,写道:“臣听说贤君掩他人之德,而忠臣为君而死,前者君宽宥赦免于我,天下人莫不称颂君之贤。今日之事,我固当伏诛,然欲借君之衣,以刀刺衣,聊表报仇之意,则我虽死无甚遗恨。绝不是有什么其他奢望,愿君信我。”赵襄子感其义气,于是脱衣让使者给豫让,豫让拔剑跃起,砍衣三下。眼角流泪,心里默念:“吾终于可以报答地下的智伯了。”横剑往脖子上一抹,霎时血流满地,魂飞魄散。

春秋之时,以义气肝胆闻名天下者,乃燕赵之地的血性汉子,是以赵国志士,天下闻名。而豫让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之涕泣不住。

(洒家按:刺客故事虽然古籍多有记载,然而皆行文粗略,仅略记其事而已,《史记》也是如此,本文故事虽承袭于古籍,然各个细节,尤其人物心理,乃是洒家细心体会,添加上去的,而《史记》等书中不通和错误之处,都加以改正。如《史记》中说豫让“吞炭为哑”,豫让既然已经变成哑巴,那么后面就不该出现豫让与人对话而出声的,故而,本文改为豫让以笔代口。也许,古人的“吞炭为哑”并非是变成哑巴,确如一些解释说吞炭为哑意思是,吞下木炭然后使声音变得嘶哑,这倒可以解释的通,因为豫让变了声音是不想让人认出来而已,但不让人认出来,那就不要说出来,索性不说话不就好了,比如《倚天屠龙记》里的苦头陀范遥也是因为要谋划大事儿变了相貌,装成哑巴。而且豫让吃下火炭后还能说话?那确实是有点奇怪了。事情遥远,文意晦涩,那只能靠猜想了。而太史公行文之时未必考虑此类细节,也许文中豫让变为哑巴之后说的那些话其实是豫让变为哑巴之前说的,或者是太史公杜撰的,放在他变为哑巴之后说,只不过是为了表明豫让的气节和心里对于君臣义气的观念。)

聂政乃轵深井里(今济源轵城南)人,任侠有勇力,侍奉母亲极孝。聂政因在外杀人,恐怕仇家寻仇,累及家人,于是带着母亲和姐姐避愁到了齐国,做起了屠夫,整日里在杀猪屠狗之辈中间隐藏。

韩国濮阳有个严仲子,在韩哀侯朝中做事,此人性格激烈,持身端正。他和当时的韩相侠累时常在朝中争论,因政见不合,几番廷争,结果互生心病,双方嫌隙日深。严仲子既恨侠累,却又害怕侠累。侠累此人心胸狭窄,心狠手辣,铲除异己是他的拿手好戏。严仲子怕被侠累找个理由杀害,于是逃离韩国。他带足金银财物,游走各国,寻求能杀侠累以报仇的高人。

然而,严仲子走遍列国,也没寻见一个既可以为自己卖命且勇力任侠的人。最后,他到了齐国,在齐国街坊之间寻觅。谁料他在齐国街坊巷闾之间盘桓多日,也没遇见一个慷慨豪迈的任侠义士。不由得愁上心头,紧锁双眉。然而,他已各处奔走,崤山之后、秦岭雪域、中原大地、燕赵之地均已走遍,如今单只剩下齐国。如若齐国还是无功而返,他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虽说无功而返,然而他如今已是逃亡之人,“无功”倒还罢了,“而返”却不知道返到何方去。而齐国向来在各国中号称礼仪之邦,国人温文知礼,多以好勇斗狠为耻,如此寻法,不知要寻到何年何月。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而要寻一真正英烈豪侠之士却如此之难,而天地虽大,自己却也如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眼见在齐国一耽搁就是三个多月,来时尚是夏阳娇艳,岱宗一片葱茏。此时却已如秋季,北方之地一片萧瑟,肃杀之气渐重,他心中的仇恶之念也随这肃杀之象愈发强烈。但寻不到所要之人,心中不免也有些悲哀。俗云:哀兵必胜。严仲子此时哀则哀矣,必胜却完全不见得,因为他无“兵”可哀,只余孤家寡人,在这深秋里彷徨。

这一日,他笼着双手,低着头,走上一座叫做“回巷肆”的酒楼,心里想着:“再寻十日,十日还不得齐人,严仲子此生不复再有报仇之念,从此归隐山林,了此一生罢了。”心下悲怆,寻了一个位置,独自一人喝闷酒。这一喝就是三个时辰,眼见日近黄昏,天色快暗。他也不想走动,楼上客人渐多,他心中烦闷,不愿人吵。于是换了靠窗的位置,又要了一壶酒,一碟松仁,将手臂搁在窗栏上看夕阳下沉。忽然,一声清越的金器敲击声传了上来。他探头一看,只见街上一人落魄而行,粗麻布衣,又脏又破,左手中拿着半截断刀,右手拿着一个刀柄,用刀柄不停地敲击断刀,那清越的声音自然是发自此人了。

严仲子出身庙堂,黄钟大吕、缶鼓甑钹或高雅或粗狂的乐音全都见识过,而听此人击刀之声,明明暗合音律,而以刀做乐器的,却连听也没听过。

好奇之下,不禁仔细端详那人。但那人头发蓬松,遮住了大半个脸,难以看清楚相貌。只见他或快或慢或是快中有慢或是慢中有快的敲击着断刀,东摇西摆地走向这边来。忽而敲击声停,口吐歌声:自古豪侠出巷闾,义士吞声击断刀。避世隐屠酒自畅,孰念人世春夏秋。唱完这四句,又是一阵急促的敲击断刀声。严仲子心中一惊:难道此人即是我苦苦所寻之人。当下酒也不喝了,起身快步下楼,窗栏上突出的尖刺挂住了衣袖,他用力一带,衣袖拉去半片,他也不去理会。

下得楼来,只见那人已走过酒楼,在前边酒醉似的摇摆而行。严仲子快步赶到那人前面,拦住去路,迎面一揖到地,道:“濮阳严仲子,敢请义士畅饮数杯。”那人停步既不惊异,也不在乎,“嘿”的一笑,继续敲击断刀,跨步就从他身旁绕过。严仲子知道机会难逢,而豪侠义士必有古怪脾气,当下毫不气馁,又转身拦住那人。抱拳一揖到地,道:“敢请义士畅饮数杯。”

那人停步,也不再击刀,斜眼看着他,见严仲子依旧作作揖状,也不理会,仰天打了个哈欠,道:“狗屁义士,日已西矣,牛羊下矣,狗儿归窝,我要睡去。”说完迈步便走。严仲子听他以《诗》作喻,不伦不类,却似乎还有无数悲愤伤心。一抬眼,见他脸上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左眼直划到右嘴角,狰狞恐怖。心下一惊,但随即又移步挡在前面,口中无言,依旧一揖到地。

那人哈哈大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说道:“吾非义士,行尸走肉是也,如今天下义士,唯齐国屠市聂政可当,君自请之。”说罢又走,严仲子还待再拦,那人突地回身,左手中指食指夹着半截断刀直指他咽喉。严仲子已经停步,那人嘿嘿一笑,口中道:“义士!嘿嘿,义士!”说罢转身疾去,严仲子一身大汗,等仔细瞧时,那人已不见踪影。心下琢磨他的言语,口中轻念“聂政”。

到得明日,他详加打听,东巷屠市果然有一个叫聂政的人。于是,严仲子沐浴熏香,备足礼物,去见聂政。聂政倒是好寻,进了屠市,在一个拐角处即是。

严仲子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黑壮的大汉,中等个子,裸着上身,抡起一把砍刀,正在卸肉。他心想:“看这大汉,似乎倒有一股蛮力,此外倒也不见得如何。”然而,来都来了,总不能一言不交就走。于是上前拜见,还是用那一招“一揖到地”。谁知聂政自顾自的卸肉,头不抬眼不眨,一刀下去,只见那刀将碰到骨头之时,刀锋一偏,顺骨而下,就卸下一片肉来,那块腿骨上经刀的那一面,竟然一点肉都没留下。严仲子大吃一惊,心知此人了得,自己找对人了。

聂政把卸下来的那块肉随手往后一扔,就挂在身后悬空而挂的铁钩上,口中说道:“先生认错人了。”说罢,将肉刀往木板上一扎,严仲子心中突地一跳,却见聂政已经进去了,转而出来,肩上扛了半扇猪肉。自去卸肉,无论严仲子说什么,他都不理。严仲子见他如此,也不生气,还是一揖到地,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留下礼物,转身就回去了。

第二日,严仲子空手而来,见了聂政,一揖到地,此后一言不发,只站在旁边,看聂政做活,日夕而归。一连七日,日日如此。聂政由他来去,毫不理会。

隔了几日,严仲子始终没到聂政处去,却具黄金百镒(音益,古代重量单位,1镒为24两,一说20两),捧酒持樽,同聂政母亲宴饮。严仲子自称是聂政的朋友,聂政老母以为其果真是聂政朋友,又见此人言下对儿子聂振好生相敬,对自己又是崇敬无比,心下很是高兴。与严仲子相谈甚欢。酒过三巡,严仲子起身下地,向着老太太跪倒磕头,奉上黄金百镒,祝老太太延年益寿。

聂政恰于此时回家,见严仲子如此厚遇自己,还为母亲祝寿延年,心下很是奇怪。但两人素不相识,无论如何不能受此大礼。于是坚持辞谢,严仲子道:“小可略具薄礼,不过预祝老人家得享天年,无他意,足下何苦拒收,岂不让冷落严某心意?”

聂政道:“我家贫,但幸老母可以侍奉。虽客游他乡,为杀猪屠狗之流,却日日有小钱可进来养护亲人。亲人既可凭自身供养,仲子厚赐,愧不敢当。”严仲子见他如此,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若足下有意,可否单独听某一言?”聂政于是带他入内室,道:“此处无闲人,仲子请讲。”

严仲子走近聂政,轻声言道:“我因与人有仇,奔走于诸侯各国时日已多;然而到齐国后,听闻足下高义,豪侠勇为,之所以进献百金,只不过想以此作为令堂日夕粗粝费用,而得以交到足下这个朋友,岂敢有求于足下。”聂政闻言,已知其意,说道:“我泯志辱身隐于市井为屠,只为供奉老母;此身已许老母,老母尚健在,不能再许他人,万望见谅。”

严仲子叹息道:“足下真乃仁人孝子也!”

当下不再多言,执意放下百金,聂政坚不肯受。严仲子想聂政一揖,尽礼而归。心下凄然,觉得此生报仇无望,于是回到濮阳,隐姓埋名。

过了三年,聂政母亲去世。聂政大悲,然母亲终是得享天年而死,于是厚加埋葬,守孝四十九日后,聂政除去丧服。老母之事已毕,此身孤独,唯有一姐尚在,然其日子平淡,不忍打搅。何去何从呢?留在此地做屠夫,一来伤心之地,二来也无甚意思。突然想起严仲子,哈哈一笑,心情大畅,寻思:“呵,我一个市井布衣,操刀为屠;老严如此身份,身为诸侯卿相,不远千里,枉顾车骑结交我。可我对他,也太不够意思了,散漫无礼。他竟然也不生气,看来,严仲子确实是知我的人。罢了,贤人因为睚眦之怨愤而亲信穷僻之人,难道我就嘿然一笑罢了么?而今老母得享天年而终,此生再无牵挂,这条命就给严仲子吧。轰轰烈烈的,死也好活也罢,去干一场。”

当日,聂政边孤身西出齐国。来到濮阳,寻见严仲子。酒饭不食,单刀直入地说:“前日之所以没有应允仲子,只因老母尚在,如今老母过世。政身无牵挂,仲子仇人是谁,说来我听听。”

严仲子忽见聂政出现,又愿为己所用,不禁大喜,当下对聂政道:“我的仇人乃是韩相侠累,侠累是韩国国君的四叔,宗族人丁兴旺,声势浩大,且他的居处卫兵甚多,戒备森严,我多次遣人行刺,都未成功。如今幸蒙足下垂青,严仲子感激不尽,现在就为你增添人手,派勇猛刚毅之人辅佐你。”

聂政手一挥,道:“不必了。韩国与卫国相距不远,如今要去刺杀韩国宰相,宰相又是国君的亲戚,不可以人多,人多意外多,难免走漏风声,韩国知道后难免举国与你为仇,那不是对你自身有太多危险么?”严仲子见他如此细心为自己打算,心下感动异常。

聂政却面不改色,连饮三大碗酒,摔碗挥袖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如此好爽干脆,令严仲子大为心折。

聂政仗剑独行,来到韩国,寻到相府门前,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果然戒备森严。

他冷笑一声,竟然毫不理会守卫,疾步如飞,就往里闯,守卫见有人独身直闯相府,欲待拦截,却见聂政身形轻盈,直如飞燕,众守卫还未反应过来,聂政已冲入内堂。

韩相侠累正在府上宴饮,堂下护卫重重,堂中歌姬娉婷,笙歌一片。聂政忽至身前,侠累大惊,众护卫大声呼和,群起拦截,堂上乱成一片。

聂政长剑出鞘,双足一蹬,跃上案几,剑去如电,直刺入侠累咽喉。只见侠累手中酒樽落地,刚入口的美酒从咽喉破处随着鲜血喷出。一时间歌姬惊叫声,护卫怒喝声,响成一片,众护卫或踢翻案几,或踹倒歌姬,各挺兵器向前,攻击聂政。聂政大喝一声,神威无比,长剑翻转,霎时杀了几十人。然而,众护卫一拥而上,人头攒动,杀了一人,立时又有一人不上,杀得数十人,只不过又添上数十生力军而已。

眼看闯不出去,好汉不敌人多,聂政再英勇,也挡不住这如潮水一般的护卫,自知今日必死。然而,终究侠累已杀,不负知己。他毫不惊慌,反而哈哈大笑,长剑后刺,又杀一人,顺手拿起几上一个酒壶,仰头张嘴,喝尽壶中美酒,勇力一掷,那酒壶直飞出去,击在一个护卫脸上,那人大叫一声,眼中流血,眼见不活了。

众人见他如此勇猛,心下不由怯了,攻击不免慢了下来。聂政嘿嘿一笑,骂一声:“胆小鬼!”

他斜刺里退出几步,坐在侠累的琴边。此时古琴早已撞倒在地,弦上颤动着鲜血。聂政扶正琴声,盘膝而坐,将剑立在膝前。双手十指突然急速翻滚,手上鲜血随着激越而起的琴声飞溅。众护卫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琴曲,一时呆住了。不知聂政词句何意。

当时,歌姬中有一深通琴曲者,听闻此声,竟然忘记了惊吓,口中喃喃的道:“此曲即《广陵散》么?”只见聂政毫不在意,睥睨一切,残酷的脸上带着些许微笑,琴声袅袅,一曲既终。那歌姬竟慢慢的平静的走向聂政,脸上全是淡淡的笑,平静安和。

却见聂政忽地挥剑往自己脸上削去,他做惯了屠夫,这一剑下去,直如平日剔肉一般,削下自己半边脸皮来。众人见他如此,不由呆了,一时停步不攻。那歌姬早已吓得软倒在地,缩在柱子旁边,全身瑟瑟发抖,此时见聂政削去半边脸皮,血肉模糊,面目狰狞,只吓得晕了过去。聂政左手两指弯曲如勾,猛往自己双眼抓落,扑的一响,两股鲜血从他眼中射出,地上滚动着两个血淋淋的眼球。

聂政更不犹豫,挥剑往肚皮上一割,拉出肠子,往自己手腕上一缠,右手剑尖拄地,撑住自己身子,不使倒下。众人大惊,一时忘了此人是刺杀侠累的刺客,不上前乱刀分尸,却都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直觉眼前此人残暴勇猛,狠恶无比,可怕无比。只见聂政身子撑着剑柄,斜立着,脑袋却软绵绵的垂了下来,显然早已断气死去。然而,他还站着,只此一站,虽是死人,却也无人敢上前去碰他一下。

韩国君闻知侠累被刺身亡,大怒,下令将聂政尸体扔在街上,要探知刺客乃是何人,却是谁也不认识如此一个无脸皮无眼珠肠子拖地的死人。于是韩国君悬赏千金,欲得知刺客身份。将近半月,尸体腐臭,周边苍蝇乱飞,蛆虫在聂政血肉上摇头摆尾,人们掩鼻绕行。谁也不知此人是谁。

聂政的姐姐聂荣在齐国听说有人刺杀了侠累,刺客被杀,却无人得知其姓名,曝尸街头,悬赏千金,购问姓名。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弟弟?啊!严仲子曾有知遇之恩于弟弟。”匆忙入韩国,到聂政尸体之前。

只见聂政尸体上撒着石灰,既杀虫蝇,又保不腐。聂政胸前有一箭疤,虽然尸体将腐,却依旧可见。聂荣一见,知道死尸即是聂政,伏尸大哭,呜咽道:“这是轵深井里聂政,我的弟弟。”市上众人皆曰:“此人刺杀我国相,国君悬赏千金购问其姓名,夫人难道不知?还敢来此相认?”

聂荣道:“我知道。然而聂政之所以埋没市井,只因老母尚在,妾身未嫁。老母既去,妾身嫁人,严仲子与困顿之时结交我弟弟,恩泽深厚,士为知己者死,无可厚非。然而妾身尚在,所以他自残身体,不让人认出他来,以免给我带来麻烦。弟弟啊,我的好弟弟,难道姐姐会畏惧刑罚,隐没不出,而掩盖了你的侠义之名吗?”满街之人听闻此言,大惊。却见聂荣抬头向天,泪眼朦胧,大喊三声:“天!天!天啊!”泪如雨下,声渐不闻,竟然哭死在聂政的尸体上。

当时韩国地近晋、楚、齐、卫四国,聂政之事传入各国,这四国之人无有不叹息者,都说:“不单聂政是豪侠勇为之人,他的姐姐也是烈女,可敬可佩。倘若聂政果真知道他姐姐这么不能含蓄忍耐,不顾惜露尸于外的苦难,一定要越过千里的艰难险阻来认尸,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韩国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呵,严仲子这眼睛,毒!不亏是知人之士啊!”


聂政啊聂政,自残也不用这么潇洒吧

(洒家按:这篇虚构最多,几乎超过二分之一的文字乃为虚构。只因《史记》所载,太过简略,为丰满人物起见,不得不以小说笔法来写。然而主要事件,却未有改动,只不过略加一些细节而已。

聂政之事,本出于《战国策》,然而《战国策》所载更加简略,载聂政曾刺杀两人,却也是寥寥不足千言,司马迁去芜存菁,应该是做过调查和考证的,用更多的字数记载了聂政刺杀侠累一事。

本来《战国策》所载,还有聂政刺杀韩王一事,根据东汉蔡邕《琴操》记载,战国的时候,聂政的父亲担任为韩哀侯铸剑的任务。可是,他超过了工期却没有完成,韩王就下令杀害了他。当时,聂政还没有出生。聂政长大成人后,他的母亲告诉了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从此,聂政发誓为父报仇,刺杀韩王。

聂政习武学剑 ,以泥瓦匠身份混入韩王王宫。遗憾的是,首次行刺未成。于是聂政逃进泰山,与仙人习琴。怕被人认出,就改变容貌。漆身为厉,吞炭变其音 ,还拔掉(或者说击落)所有牙齿。后来,苦练十年弹得一手好琴,辞师回韩国。聂政重回韩国,弹琴时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聂政名声大起来之后,韩王下旨召聂政进宫弹琴。为避开禁卫搜查,藏利刃于琴内,神态自若步入宫内。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聂政使出浑身解数抚琴弄音。仙乐般的琴声,让韩王和他周围的卫士们听得如醉如痴,都放松了警惕。聂政见此时机,抽出琴内短剑,猛地一扑,韩王猝不及防,当场被刺死。聂政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无人能辨刺客是谁。后世传有《聂政刺韩王曲》,就是《 广陵散 》,被琴家广为弹奏,据说弹得最好的是嵇康,用以表示对聂政的敬仰。

太史公使用《战国策》的记述,绝不是简单地“拿来我用”,而是要作谨慎的考证、补充和发挥,对实在难以弄清的问题,则只好“存疑”,从不轻狂断言。例如,聂政事件发生的时间,《战国策》说是在韩哀侯时期,并且说聂政一剑刺死了侠累、哀侯两人。可是司马迁在考察韩史时,又有文献称“哀侯六年为韩严所杀”,聂政刺侠累则是“列侯三年”。于是,太史公本着“闻疑传疑”,“事难的据,欲使两存”(唐司马贞案语)的办法,在聂政传中用了“哀侯时”,但去掉了“兼刺哀侯”说;而在《韩世家》和《表》中,则称哀侯是在六年被韩严所杀,聂政刺侠累的时间排在了“列侯三年”,出现了“表、传各异”的情况。由此我们可以感到太史公写史的难处和谨慎。

再例如,《战国策》称严仲子与侠累“二人相害”。可是除了说严仲子“政议直指,举韩累之过,韩累以叱于朝”之外,太史公实在难以找到他们二人矛盾的前因后果。因此,《战国策》说他们“二人相害”,显然有过头之嫌。况,严、侠之间的恩怨情仇,与为聂政立传的主旨关联也不甚大,于是司马迁就改为二人“有却”,并删去了无关的赘述。“有却”比“相害”更概括,因而也更贴切。司马迁把省出的文字,用在了 对聂政与严仲子赤诚相交以及聂政刺侠累的描述上,更加突出了传主的仗义英雄形象。

司马迁是在悲愤人生中撰著《史记》的。由于他深感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就更加敬重和怀念那些舍生取义、信守承诺的英雄人物。所以,他要为这些英雄立传。在《史记》中他以浓墨重笔和饱满的热情,写出了千古传颂的《刺客列传》。在《刺客列传》中,共记述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英雄,集中宣扬了一个主题思想,即“士为知己者死”。特别是在聂政、荆轲两传中,司马迁把这一主题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

金圣叹说《史记》本是太史公一肚皮牢骚化为笔墨,所以他对什么刺客杀人之类的事情,特地着精神笔墨写,故而写得动人异常。然而毕竟为史书,细节难免不清楚,洒家一一补足,以供观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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