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然间发现了一部电影,名叫《老天爷说》。这部电影的导演、编剧、演员统统名不见经传,封面的宣传海报也做得十分粗糙,有好几处都极富年代感地退了色,使我辨认不清上面演员的脸和背景图案。这样的外观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立马将这部电影买了下来,放入我的电脑中观看。
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天才少年李沐晴年纪轻轻就离开了家乡,在大城市闯出了一片天地。他写的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流行歌手们来找他作词,大学教授们来请他演讲,如花女郎们来为他宽衣,政府官员们来给他颁奖,他结了婚,生了子,入了股,买了房,他就像一轮红日,奇迹般地悬挂在被摩天大楼戳得破碎的天空。
然而,器满则倾,风风火火的李沐晴遭到了自己妻子的背叛。他的妻子被一个他曾经的仇敌所引诱,开始对他穷凶极恶,轻蔑至极,就像对待一只满身是疮的流浪狗。最后她带着孩子,在无数法院与律师事务所之间奔波忙碌,对他提出了无数的诉讼,在外散布了对他不利的无数谣言,卷走了他所有的财产,和他的仇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直接导致了他的精神抑郁以及反社会倾向,因为浪漫的李沐晴原本以为自己的妻子一定会像美妙的爱情故事所描写的那样,与他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然后白头偕老,共享晚年,他虽然在外有很多仇人,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导致自己倾覆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于是他恶毒地诅咒她,一天给她打去几百通骚扰电话,妻子屏蔽了他,于是他就茶饭不思地给妻子写勒索信,恐吓信,甚至血书,搞得妻子整天惶惶不安,最终报了警。警察将落魄的李沐晴关进了拘留所,但碍于以往他的名声,并没有对他动手动脚,只是强迫他去看精神科医师。他的精神科医师给他开的处方是逃离,也就是说,离开大城市的乌烟瘴气与人欲横流,回归偏远山村的阳光淳朴与辛劳充实,借用中国一位著名作家的话,那就是凡是来自土地的就一定会回归土地,如果大城市的漂泊不适合你,那就去你的根子上寻求幸福吧!
倒霉的李沐晴按照他的话去做了,但事情却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一回到自己的家乡就患上了彻底的抑郁症,这使他在一个人人都能说出对方孙子的头发里藏有几个虱子的村落成了个异类,人们远远地躲开他,议论他,排挤他,仿佛他是一个侵入健康血肉的病态器官,细胞们纷纷召唤起过分敏感的免疫功能来想方设法将他清除出去。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在这期间李沐晴没有劳动,没有放松,甚至很少呼吸,他除了要面对村里人对他的冷嘲热讽外,还要忍受心里对妻子的愤怒和嫉妒,他仍然坚持每天晚上给妻子写血书,内容恐怖阴暗至极。有一天他写的血书被村里一个顽童给偷去并传播开了,于是村里人纷纷表示,他们无法继续容忍这样一个怪物生活在他们的村庄,除非请一位驱魔先生来,为这个得了抑郁症的诗人清除体内的邪魔。村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于是一位留着小胡子,戴着白色大高帽,穿着黑黄道袍,嘴里唱着令人无法理解的曲调的驱魔医生,就这样扛着一面画满符文的幡,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这个村落。
驱魔先生选择了一个月圆之夜,将李沐晴固定在一个早就置于空地的床板上,给他的四肢贴上黄色的符文,用沾了凉水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然后就开始了手舞足蹈,迷乱疯狂的驱魔仪式。他点燃一堆篝火,披头跣足,唱着跳着,甩着头发咬着嘴唇,好几次撞在围观的村民身上。村民们凝神细视,仿佛看见了稀有的麒麟一般大气不敢出,而李沐晴则一言不发,只是闭着眼睛,仿佛早已成了一具死尸。驱魔先生跳累了,呼呼喘着粗气,抹一把满脸油汗,抖了抖厚重的道袍,大声呼唤自己的弟子,让他拿仙露来。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沐晴被驱魔先生强制灌下了青蛙胆汁与煮沸了的油漆的混合液体。这使他的胃被灼出了七处穿孔,并且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内排泄功能紊乱,连吐带拉的需求让他几乎住进了厕所,海绵似的挤出身体里的所有液体。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不忘诅咒自己的妻子,他认为他的这一切遭遇都是由妻子的背叛所起。在那段驱魔的时间里,他利用厕所里干枯的草纸、植物的绿色浓浆、以及自己的体液,写下了十几封沾满了棕褐色排泄物以及嫩黄色呕吐物的诅咒信,当然由于书写材料的欠缺,这些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多半只由两三个汉字组成,不过这也足以表达他浓浓的怨念与恶意了。
久而久之,他的灵魂、精神、意志、肉体、思想、心灵,这些生而为人的必要条件,都被自己的疾病、全村人的敌意、驱魔先生的药水,以及对妻子的仇恨给压扁碾碎了,他的处境眼看着不可能更糟,而正如一位著名的诗人所说,紧接着这种悲剧的往往就是“碾碎了灵魂之后的仁慈”,而这仁慈却是以一把左轮手枪的形式降临在他的身上的,这倒是既机智又残忍,老天爷从来都爱开玩笑。拿着这把从天而降的左轮手枪,李沐晴对着自己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但奇迹出现了,在经历了一阵故作慌乱又过分密集,力图表现出死后混沌的糟糕剪辑后,诗人李沐晴又活了过来,又重新经历了一次从成功到失败的人生。
他还是原先的那个人,他的妻子还是背叛了他,那个精神科医师还是建议他逃离,他还是得了抑郁症,村民们还是一样排挤他,来的还是那个驱魔先生,唯一的区别是这次驱魔先生折磨他的方式有所不同。这一次,驱魔先生找来了四个魁梧雄壮的村民,让他们像拳击场那样围成四个角,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木勺,脚边放着一桶猪血。驱魔先生围着他们边走边跳,边跳边唱,突然,他用幡敲打了其中一个壮汉一下,只见那壮汉马上变得横眉怒目,将木勺狠狠地埋进了脚边的猪血桶里,然后舀起满满一勺,哗啦一下泼在李沐晴的脸上。李沐晴的嘴、鼻子、眼睛里立马灌入了温热的猪血,他尝到了带有尿骚味儿的腥臭,神经像被电击了一样抽搐起来,连带着胃和喉咙开始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喷泉似的升起又落下,有的洒在床上,有的洒在周围大汉的衣服上,有的又落回了他的嘴里,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而这一咳却又引起了更剧烈的呕吐。驱魔先生忽视自己病人的反应,只顾着自己嘴里念念有词,他时而青蛙似的一跳半米高,嘴里急刹车似的喊出一声“着!”,然后用幡抽打其中的一个大汉,那大汉立马又舀起一勺猪血泼在李沐晴的脸上。这么折腾了大概半个小时,四个大汉桶里的猪血全都浇了出去,呕吐得奄奄一息的李沐晴感觉泡在猪血里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猪,只能用鼻子哼哼地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再赘述,依然是继续写血书诅咒妻子、愤恨地责骂老天爷的不公、得到从天而降的左轮手枪,然后怦的一声,接着又是混乱的剪辑,李沐晴又死了一次,观众们也渐渐明白了这整部电影的套路,那就是让一个生性敏感的,来自农村的,无力反抗的现代诗人不断遭受妻子的背叛,不断逃回故乡,不断被那个驱魔先生折磨,然后不断自杀。在这个节骨眼上,导演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他将一个屏幕分割成了四块,每一块都表现一场新的重生和一种新的驱魔方式,有时是鞭打,有时是灌肠,有时是暴晒,有时是阉割。李沐晴挣扎着,叫喊着,毫无希望地想要寻找救赎,但等待着他的终点却永远是绝望,以及左轮手枪的金属子弹,砰砰砰砰四声枪响,四个屏幕中的主角在走过了不同折磨却同样悲惨的人生旅途后,回归了同一片黑暗。
接下来,电影突然走出了之前的阴暗与残忍,这一次,仿佛初夏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新婚夫妇的蜜月套房一般,李沐晴的妻子不再背叛他了,反而一出现就笑魇如花,她变得温柔体贴,勤劳务实,电影导演给了女演员足够的时间来表现出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竞相争取的妻子形象: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回首一蹙眉,都甚是勾人心魄,这时的画面仿佛在某种魔力的支配下直接抵达了观众的大脑,让他们分辨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所能携带的最淡雅的麝香,最轻柔的细语,最温暖的呼吸以及最蚀骨的眼神。这样一个妻子,伴随在重生的李沐晴身边,用尽了全部心力为他安排生活,处理杂物,照顾孩子。她的两只纤手触碰到的全是家庭主妇的辛苦与操劳,而一副身躯抖落出的却全是青春少女的活泼与潇洒。李沐晴的事业蒸蒸日上,各大杂志出版商报纸自有媒体的编辑们纷纷给他打来电话送来信件发来消息,迫不及待地要和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大诗人合作,共同创造出一股新的文学潮流。可就在这时,李沐晴那操劳太久却一直维持着优雅的妻子却患了重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只能住进医院,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感叹命运的无情了。
年迈的大夫告诉李沐晴,他的妻子得了癌症,不久将会离世,这段时间还请尽量腾出时间来陪陪她,一个女人辛辛苦苦照顾他支持他发家致富也不容易。李沐晴双眼含泪,跪在妻子的病床旁,握着她苍白的手,看着她因疾病和往日的操劳而变得如同枯叶般的脸,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理智渐渐离他而去。他突然后悔了起来,责怪自己之前没有花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妻子,没有花更多的精力来为她考虑,只是成天和那些油滑的编辑们打交道,以至于他甚至忘却了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默默无闻为他奉献了一切的女人。妻子看着他,眼里微弱的生命之火已经开始摇曳,但所有的光芒却仍在集中在李沐晴身上。她捏着他的手,流出两行珠链般的眼泪,纤薄的嘴唇吐出最后的缠绵。她闭上眼睛,小兔般安详地躺在李沐晴伸出的臂弯里,渐渐停止了呼吸。感受到妻子身体的温热逐渐散去,李沐晴遏制不住,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他叫嚷着命运的不公,老天爷!凭什么,凭什么要让一个如此无辜如此善良如此温柔如此无私的女人死去,却让我一个只会动动笔玩玩墨的滑稽诗人存活于世?老天爷!如果你在听的话,那我在此,在我妻子未寒的尸骨面前发誓,如果能救回我的妻子,那我愿意为你做一切的事,赎一切的罪,哪怕是遭受世间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这时老天爷出现了。他茫然不解地看着李沐晴说:“你怎么如此口是心非呢?”
李沐晴抬起满含热泪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我并没有口是心非!大慈大悲的老天爷啊,你可算出现了,我没有骗你,请你相信我,我说到做到,只要能让我的妻子活命,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做任何事!哪怕是去冥府里扯下阎王的胡子!”
老天爷冷静地听完他的话后,在荣光中一挥手,将李沐晴之前所经历的轮回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李沐晴目瞪口呆地看着之前的轮回里妻子是如何背叛自己的,自己又是如何诅咒她的,如何患上抑郁症的,那个驱魔先生又是如何想尽一切方法折磨他的,而最后他又是如何自杀的。看完这一切之后,李沐晴哑口无言。看着他一脸迷茫得仿佛又得了抑郁症的表情,老天爷问他:“如何?在之前的轮回之中,你的妻子每一次在背叛你之后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而你却毫不知足,不仅没有为她祝贺,反而成天写血书咒骂她,还以为你的悲惨结局都是她所导致的呢。从之前六次轮回的结果来看,你不杀了她就值得庆贺了,可你现在却在我面前大喊大叫,说什么要去冥府里,要去惹阎王?”
李沐晴颤颤巍巍地说:“这……这不公平,之前的轮回里,我不知道……”
老天爷说:“无论你知不知道,你都还是你,这无法改变。如果只有在你妻子对你好,让你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以后你才能发自内心地为他奉献自己的一切,那就说明,无论轮回多少次,你在本性上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见利忘义的人,一个吞食别人鲜血的蝙蝠。”
李沐晴双手捧着脑袋,心乱如麻,他对老天爷的这一席话感到非常愤怒,他觉得荒唐,觉得不公,觉得前世的账怎么可能算在今生的头上来呢?但隐隐约约地,他心里开始感到害怕,因为,如果老天爷对他说的话是真的,也就是说,无论轮回多少次,他从最根源上就是一个自私的、无法改变的吸血鬼,那他还有真正重生的机会吗?还有资格得到别人的爱吗?还能义正言辞地在老天爷面前咆哮着要为别人牺牲自己吗?这一切的源头究竟在哪儿?
“现在,”老天爷总结道,“我将一如既往,给你降下一把左轮手枪。如果你认为你可以在下一次的轮回中重生,那就好好活下去,别再动什么自杀的念头,也别再呐喊什么不公;如果你认为你已经没有希望了,那就请随意吧,反正枪握在你的手里。”
这时扮演李沐晴的演员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人类能有的各种感情都聚集到了一张原本漂亮的脸上,只见他又哭又笑,一会埋头,一会喊叫,一会捶胸,一会跺脚,渐渐体力不支倒下了。最后,电影结束之前,李沐晴对老天爷的回答是一句脏话,然后就举枪自杀了。可是这一次,在李沐晴死后,没有出现混乱的剪辑,也没有复活,只有寂静。电影结束,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