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近了,眼前是灰色的低矮小平房和无际的田野,耳畔是熟悉的乡音。终点站快到了,列车上的人将要归附的是同一片土地。
侧头望向窗外,开始抑制不住的欣喜。
靠窗坐着位老阿姨,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黑色塑胶袋,眼神无比虔诚恭敬。
“老姨,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东西?”
“嘘!”老阿姨突然变得神神秘秘,像极了要施咒的法师,“孥仔勿乱说,不是物件,是我家的老祖公。”
原来,装着个祖先的香炉。
我浑身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这车上,有看不见的苍老灵魂也一起同行。
老阿姨打开了话匣子,唠嗑起家里的琐事。
她的儿子在广州立了家,常接她去住上一段时间。担心家里的老祖公没人祭拜,老阿姨便燃了香,和老祖公“商量”后,便将香炉带去广州。现在,一大家子回老家过年,便把老祖公的香炉一起也捎上。
“那,家里其他‘老爷’(即潮汕人对于神的称呼)呢?您没在老家怎么办?”
“老爷是大家的,我家没拜,老爷也饿不着。”
莞尔一笑,老阿姨的这个回答真可爱。
潮汕女人的一生都在拜老爷。
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
确实是这样的。有位作家说“女人扶起了世世代代的炊烟”,其实,潮汕的女人们,扶起的不仅是炊烟,一年来,还要为燃起家中神明香炉前的烟而忙得团团转。
老家的神明,似乎特别多,可护佑平安的,都可位列仙榜,除了自家的祖先、还有有历史人物如关羽、妈祖等,不仅如此,设庙供奉的还有杜撰出来的人物如孙悟空。
在家中,弹丸之地之地便有三处神明庇佑。客厅墙壁上有财神的神龛,茶几旁有土地神,煤气炉旁有灶神爷,每次在旁边洗碗的时候,总觉得灶神爷爷就在督工,想偷一下懒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何方神明在哪个节日祭拜何种果品、三牲,准备什么钱纸,都是很有讲究的,祭品种类纷繁,令人眼花缭,但几乎所有潮汕女人,特别是老一辈的,都能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每月初一、十五,春秋分、各种传统节日,以及各位神明生是我们这些小馋猫最开心的,也是大人们要忙着祭拜的日子。
春节前后,更是忙碌的时节,天南地北的人儿奔走在归家途中,神也放假了,要上天庭禀报这一年人间的故事。而这时候,最忙的,却不是春运中的人们,而是潮汕的女人们。她们要忙着拜平安,送神,乡里有多少神明,便要多几分忙碌。
至家,正好赶上阿嫲做粿。潮汕小吃闻名内外,而其中,很多小吃的诞生,都是为了祭拜神明。
这时候市中心的菜市场,应是各类粿品琳琅满目,宫粿、落汤钱、红粿桃、鼠壳粿……面粉和水相互交融,在潮汕女人的巧手下,变幻多端。
粿,是潮汕人对小吃的叫法。
红粿桃,面粉糅上红胭米,青瓷小瓯里的红胭米,一瓯酽酽的红色,染红各个节庆的日子。
有一些,却专为一个节日而诞生。
比如,鼠壳粿。
在我长大的一个小村庄里,春节,自寻鼠壳草款款而至。
那是一种长在田间的野草,有清热解毒之效,后来才知道,原来它是一种名为白头翁的中药材。
小时候,提溜着篮子,在田间像寻宝藏一样,按着阿嫲给的“模板”,寻着这鼠耳模样的野草,小时不识草,但凡模样可人的草,也一并丢进篮子里凑数。但最终却会被火眼金睛的外婆给揪出来。寻草的过程满心欢喜,因为小小的心里有期待,期待这野草经由阿嫲一双会施魔法的手,进行一段神奇的历程,终而化为香韧可口的鼠壳粿。
“阿嫲,我来帮你做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提起行李,跨过高高的门槛。
“好嘞好嘞。”阿嫲咧开嘴,笑皱了脸,忙挪给我一张小板凳。
“这次我要自己做一个完整的粿。”
“都好都好,随你随你。”阿嫲笑得愈发开心。
几十年的老经验,阿嫲手工做的粿,像是工业化生产出来的,一个个分毫不差。
一向随和大气的阿嫲,对于做粿,极其严苛,不许有丝毫出入。因为,那是要供奉给神明的,神明是阿嫲的天。每次要帮忙做粿,阿嫲总百般推脱,独自包揽一切,至多允许我在一旁捏只面团小鸭子自娱自乐。稍大的时候,终于讨价还价之下,分得了个最简单的活儿,印粿。
印粿的工具叫粿印,木板雕刻而成的寿桃形状,上有阴刻的吉祥图样。家里的这件,是阿嫲的妈妈留下来的,老旧得像古董,阿嫲十分爱惜,每次做粿前总仔仔细细擦洗干净。
糅进鼠壳草的面团散发着田野间的青草芳香。抹茶颜色的面团,胖大柔滑而像婴孩肌肤,印粿的过程就像是把婴孩安置在摇篮里,双手轻轻拍打,安抚着它睡觉,成型。
虽然印粿简单的,但也是决定一个粿最终能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最为关键一步,因而,阿嫲也是极不放心的。在我印完粿后,总要凑上来指点一番。而这次回来,阿嫲居然答应让我做一个完整的粿,心中十分诧异。
偷偷瞅着阿嫲,一年未见,老人家竟是苍老了许多,捣碎鼠壳草、揉搓面团的一举一动里多了几分迟滞,但老人家却仍然精细,手把手教我如何将面团转成碟子状、如何将馅料恰恰好地安置在粿皮里,仿佛要将毕生的绝学传授给我,末了,笑眯眯地说,“学会做粿啦,也差不多该嫁人了。”
“阿嫲,您老不正经哩。”
“姿娘仔以后不得嫁人嘛。”阿嫲更加乐呵了。
游神,潮汕地区也叫“营老爷”,是村子里最重要的日子。营老爷过后,一整个春节才算圆满。
人们低头劳作了一年,要与神对对话,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同时扭动扭动身子,热闹热闹。偏安一隅的潮汕地区,对于万物,都怀着畏惧而谦恭的心,不过,游神赛会,庄严肃穆的气氛是不存在的,涌现的是一股炽烈的精神狂潮。
今年约摸着是看不到的游神了,学校开学得早。想起年幼时,我们躲在门后观看,热闹的人群挤进狭窄的巷子里,霎时间锣鼓喧天,直干云霄,马头锣、大鼓、八面锣、小钹、钦仔、云锣、苏锣、唢呐、大提胡、二十八节大笛,是那潮州大锣鼓的繁响,披红挂彩的人们,有抬神像的,架着六对绫罗绸缎描金绣银的五彩大标的,担着吉祥八宝担的,吹拉弹拨的,一应在门前挤过。在鞭炮炸开的瞬间我们总会被紧紧捂住耳朵,绀红色的天空映衬着我们通红的笑靥。
阿嫲说,今年“营老爷”的人们在谷场上排演。赶过去时,他们还未结束,有幸观看到了精彩的一场排演。几个精瘦的男子赤裸上身,裤腿角高高挽起,扎稳马步,那双长满老茧、沟壑纵横的手紧紧握住竹竿,撑起竹篾编的破旧的筐,侧头、扭转身子,脚步螺旋前进,交错后退,俨然整齐律动的音符慷慨激昂地奏响 ,宛若由来自几十个心灵迸发出的情感,汇聚成一条河流,汹涌的在空中澎湃。
“放假回来啦!”见我混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村口的阿婶招呼着,她正忙着清洗干净一只肥鹅。
“是啊是啊!”
当然了,游神这个节日里,最忙碌的还要数女人,天刚晕开了青瓷釉彩一般的颜色时,你只要一踅进巷子,便可看见三三两两的女人聚在一起,搬个小杌子,蹲坐在门口,一双手在冷冽的水里浸得通红。
早春的寒风裹挟的丰腴得诱人的香。巷子拐弯处,往往会有一大片空地,那时便会架起一长溜竹竿,钩上几个挂钩,悬起一排肥鹅,卤味的浓香飘进鼻里,依稀能分辨得出桂皮、八角、茴香的味道。有时,会有几个馋嘴的孩子呆呆望着,努力地咽着口水。
要知道,女人们卤的鹅,光是那油光可鉴,丰腴得快溢出汁的样子便足以让人垂涎三尺,更不用说那皮脆肉醇的口感了。但那些小孩只会偷偷望着,绝不敢有所染指的——他们都是受了教化的:那是为“老爷”准备的,不能先吃。至于为什么,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知道大人们说这些时是小心翼翼的,仿佛这是天大的事。
落日满山,漫步村中,绿树村边合,苍苍横翠微,拾得一落清美。偶尔踅进一条小巷,悠长悠长,漫道时光沧桑。
想起小时候,期盼着游神这一天,这一天可以买到闪闪的烟花、好看的糖人,而对于大人们也不过是祈求来年好运时,热闹热闹,自娱自乐。
而今细细想来,渐觉得,这一年一度的狂欢,不仅仅是在与神对话,祈求来年的平安,更是借着神的名义,团结起整个村子。
一个村子,一代一代血缘传承,却一代比一代更加疏远,名字前冠着同一个姓氏,彼此之间却渐渐陌生。每日每日人们忙于耕耘自己小家。但是,游神,为了这一天里的一次舞龙、敲锣, 人们聚集一起,热血沸腾地排练,远在异乡求学工作的人们也会在这时候赶赴归家。整个村子活泛起来,牙牙学语的小孩儿被抱着溜圈,认着人叫,“这位是婶婶、这位是伯伯、老舅、老姑……”亲热得就像是几百年前一起在此安家落户的同胞兄弟。
也许,这便是一年中游神最好的意义吧。
回至家中,鼠壳粿已经蒸好,墨绿墨绿,煞是可爱。
阿嫲不在,妈说她去山寺中还愿去了。自我去外地读书,阿嫲去山寺拜平安去得愈发勤快。
打小开始,阿嫲在我印象中是个特别迷信的人,除去逢年过节对于拜老爷特别上心,家中有小灾小难,阿嫲总会准备好贡品和纸钱去祭拜,虔诚地向她的神诉说请求她的神护佑她的子孙,她的家。
世人礼佛拜神,更像是一场交易,我与你虔诚供奉,你许我平安与腾达,芸芸众生,百千祈祷,百千请求,佛祖神明纵生百千双耳,百千颗心,又如何能一一实现,又或者,诚心礼佛,只为求得心安?阿嫲拜老爷,更像与她的神对话,携一点小礼,访问她山中的老友,唠唠她的日常,聊聊她的家。她自己走不出这座山,只能祈祷神明护佑子孙周全,山中的神明,是她心灵的寄托。这样想来,带着些禅意。
香炉上袅起淡淡青烟,和鼠壳粿的热气相互缠绕。很远很远,传来潮汕大锣鼓的声响。
阿嫲从山中归来,一脸欢愉,“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