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王心学与中国近代精神。而近代精神就是性灵主体之塑造——我们每个人把自己塑造为性灵主体，这个塑造是实践什么？实践“致良知”。

这个实践是功夫，是我们存养我们的心，扩充我们的心的功夫，它不是套理论体系。陆王心学是功夫，功夫之学，什么功夫？保存滋养我们的心，这叫存养并且扩充，扩充到和天一样大。存养、扩充我们的心，我们才成为主体，道德主体，而不能称它为理性主体，因为它是心，是生命情感的升华，我们称之为“性灵主体”。

我们刚才说性灵主体这个观念，不同于西方近代理性主体的观念，所以就现在说明“性灵”是指的什么。

我们如果跟西方哲学做讨论，来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是人类心智最高的能力？人类心智用英语来表达叫human mind。你进入西方哲学， human mind的最高能力是什么，就人类心智最高能力是什么，他一定说理性，reason。

我们读过一点西方哲学的思想，比方说我们的哲学教科书讲认识论，讲认识论就会说人的认识分了两个阶段，低级的阶段叫“感性认识阶段”，高级的阶段叫“理性认识阶段”。理性认识就是人心也达到了最高的一个阶段，然后再往上面走，就从理性认识进入到实践。

我们听说过认识论的两个飞跃，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是一个飞跃，从理性认识用来指导实践又是一个飞跃，我们大概都听说过。那么也就是说按照西方的哲学，理性是人类心智最高的能力。

而中国思想怎么看？人类心智最高的能力，比理性更高的是什么？中国有一个词叫“性灵”。“性灵”怎么跟西方人做解释，性灵二字能不能在比如说英语当中找到合适的词来翻译？其实找不到。

中国哲学在说人的“性灵”的时候讲的是什么呢？想象、直觉、感悟。想象当然能翻译：imagination，有英文这个单词；直觉也行，intuition，这个单词说的是直觉。

但是“性灵”不仅是想象，不仅是直觉，还包含感悟，感悟就无法翻译成英语了。我们中国人就用一个词来表达了想象、直觉、感悟这三个方面，就叫“性灵”。在“感悟”这个词里，既包含领悟到普遍的东西，还包含着情感，感动的感，感悟。

王阳明讲的良知是什么？不是先天的理性认识，良知当然是指“不学而能，不虑而至”，人人都具备。不是后天获得。但这个良知并不是理性认识，而是生命情感的本真，这种本真的生命情感，想象、直觉、感悟都在其中。所以我就用了“性灵”二字来说中国近代精神的运动如何塑造我们的主体存在，是“性灵”主体的塑造，不是理性主体的塑造。

我们后面的内容会来说西方的近代哲学如何来塑造理性的主体，我们现在先说中国。

中国近代思想如何有一个近代精神的运动，就塑造“性灵”主体，“性灵”主体是生命实践的主体，他的生命实践的根据就是生命情感的本真，也就是良知发挥作用。

良知是什么？它在哪里？我们刚才已经引用了阳明先生的一句话，“良知乃是天理昭明灵觉处”，如何“昭明灵觉”——就是我们的心。

人的心叫“灵觉”，王阳明有时候称它为“一点灵明”，它的“灵觉”的展现就是天理来了。良知哪是天理呢？“昭明灵觉处”，把天理跟良知分开，天理就不昭明、不灵觉，这就是僵化的所谓规则，道德规则，所以良知即是天理，就人心跟天理的一致，用一个词来表达叫良知。

我们如何说良知的存在？人人都具备良知，但是为什么有人做坏事？王阳明举例子了。

假如某人，有许多人都知道他是个盗贼，他今天走到这里来了，大家一看一个盗贼来了，就公开地说了，“瞧，盗贼进来了”，那个人会接受吗？他不接受。他不会说我就是盗贼，那么说明他做了坏事，他良知还是在的。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孔子在《论语》当中说过这样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什么叫“己所不欲”？

你比方说你不希望你的上级如此这般地对待你，这叫“己所不欲”，你不能接受你的上级如此这般地对待你，这就是你的良知。然后你也就不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的下级，这叫“致良知”。里边没有什么虚玄的奥妙的事情。

我们良知始终在那里，当然也有人觉得上级如此这般对待我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就是上级，我是他的下级，他这样对待我完全是对的。这样想的人自己就是个奴才，他成了奴才，成了奴才并不是他这份良知没了，而是被遮蔽了，因为他的良知被遮蔽，他就不可能“致良知”了。

于是这样想的人一般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下级，在下级面前他成了主子了，他认为自己是个主子了，下级是他的奴才，凡有奴性的人都是如此的——在主子面前他心甘情愿做奴才；同样就这一个人，他一旦遇到地位比他低的人，他立刻就变成了主子。奴性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主奴关系的文化总是如此的。一个奴才，他有他的主子，然后他发现比他低的人就是他的奴才，他成了主子，这就是良知的泯灭。

我们说良知在，这个良知不是头脑当中先天具备的认识，而是生命情感的本真，人人都有。这是你把这本真的生命情感给它遮蔽掉了。

所以中国人如何树立自己为道德主体呢？不是靠理性的认识，而是让生命情感的本真得以呈现。每个人都有生命情感，让自己的生命情感本真在实践中呈现出来，你就是道德主体。道德主体不是通过认识形成的，不是通过对天理的认识形成的，而是你把本有的生命情感、本真的生命情感发挥出来，发挥出来是实践，叫致良知。一个“致”就是达到。

所以我刚才说的两句话就引用孔子两句话，前面一句“己所不欲”就是良知；后面一句“勿施于人”，就是“致良知”——何其简易。中国人要树立这样的信心，按照陆王心学，你也相信自己本具良知。

第二，相信自己能够在实践中“致良知”。

“良知”在哪里？它活活泼泼，随感随应。它没有具体的内容，固定地加以描述，它本在你心里。

就像一个盗贼被王阳明底下的人抓住了，那么这个人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了，王阳明就跟他讲，“你做如此这般伤天害理的事，请问你良知何在？”

这个盗贼也有意思，他说：“我久仰你王先生大名，我知道你天天说良知，你能不能把良知拿出来给我看看？”

王阳明说：“好，我现在就拿出来给你看。我现在决定把你放了，但你走之前有一个条件，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给我留下。”这时候的盗贼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呢？无非是穿的衣服了。

这个盗贼听说能放，他当然很高兴。王阳明底下的人就开始剥衣服，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裤衩的时候，这个盗贼就呼唤起来了，“王先生求求你，裤衩就给我留着”。王阳明当起大喝一声，良知当下呈现了，你不是说要我把良知给你看看吗？就在你身上，就在你心里，那叫“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注意王阳明说的句什么话，“良知当下呈现”。大思想家说话不随便说，这四个字非常重要，叫“当下呈现”。生命情感不是通过头脑的推理，他推理下来发现应该留个裤衩，不是这样的。羞恶之心是他的本身的生命情感，在此情此景中它自然地迸发出来，叫“当下呈现”，不是间接的推理的结果。

这些例子都说明问题，说明我们如何去领会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