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整天做形上思考,而生活却是极其形下的。
文│吴春晖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一句话在微博上被疯狂转发,朋友在我转发的那条下面留言:他爱了谁呢?
是啊,他爱了谁呢?作为资深的木心脑残粉儿,我郑重的回了一条儿:艺术。
没有那样的便宜事儿,艺术和人生不会双丰收,木心说那不叫牺牲,艺术的梦可比情欲的梦美多了。温暖的常人生活于他的艺术是有害的,凄清、孤单的一生是他为自己做的选择,那是在听他青年时代老师福楼拜的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那要怎么生活?一切生活大节拿艺术来要求——“要才气横溢”!这里的生活大节包括交朋友、认老师、与人发生性关系等。
“认老师”在木心那里确实堪称生活大节。福楼拜当过他的老师,罗曼·罗兰当过,纪德也当过……每新认一个师傅,旧的便不能再谈了,像童年的衣服,不能穿了。交朋友,他倾向于在古人堆里找,敢于和古人称兄道弟,凭直觉在中西文化史中找自己的亲属,他视此为安身立命的依托。找来找去,他觉得自己和尼采是一个血统的,没由来的亲近。他对哲学家这个群体本没有太多好感,喻他们为壁虎,却把太多溢美之词给了尼采,他是不把他当作哲学家的,他觉得他是一个在竭力思想的艺术家,是宁可摔死也要飞出迷楼的伊卡洛斯。
他自己也是伊卡洛斯,一直试图飞出社会这栋迷楼,婚姻、法律、契约是迷楼里的东西,他取概不在怀的态度。在他心目中从迷楼飞了出去的名字有:尼采、托尔斯泰、拜伦,他自己却没能飞成他想要的高度。生命的最后岁月,他常常认不准人,也说不出逻辑与俏皮兼具的话,只对陈丹青说:“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他说爱了文学就要一个字一个字救出自己,看来人注定无法痊愈。
生活小节里的木心也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范儿,嫉俗如仇。中秋买来月饼,立刻扔掉月饼盒,“这么俗的设计不能放在家里。”他赞歌德,说他的相貌和体格都完美体现浮士德精神——“尸体无一处赘肉,无一处枯瘦”。我想象,考究的服装底下,木心老头的身体也一定无一处赘肉,无一处枯瘦,如他的文字。俗气最重的,当然是人,所以木心善远人,是个绝佳的熟练工人。“决绝了,不要再往来,再往来,完了,自己下去了。”童年的衣服,别穿了,穿不了的。
整天做形上思考,木心的生活却是极其形下的。他爱玩,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个球,他玩这个球,嘲笑世人济济于把这个球买到手。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这就是一个人到世界上来要做的事儿,木心的俳句里满是这种听过、看过、吃过、爱过的味道。这就是他的从远处回,从高处下,从深处出。“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他同意惠特曼的意见。
到底是一个多情的人,不忍如哲学家般只是冷冷的看着世界。情太多了,总要用完再走,怎么用?用在花草树木上,用在土地天空里,用在精神观念中。他与世界的关系,就像情人间的争吵,后来成熟了,不吵了,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知名度来自于误解”是他归纳出来的公式,误解越多,知名度越大,反之亦然。陈丹青把木心推到公众视野中,他火了一把,也不折不扣被误解了一番。摄影师朋友为我拍写真,说拿几本书当道具吧,我高兴的拽出了《文学回忆录》,她说:“换本吧,这书机场书店都有在卖。”我没换,管它呢。
他常用心地、头脑、才情三项指标衡量文学史上的人,不知道这三项他是怎么为自己分配的。文学家?艺术家?先生?这些词汇都冷淡。只想说他是一个一望无际的人,一生用来长途跋涉,归真返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