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百草千花寒食日,落花流水春将暮”。
山里的节气来得要稍晚一些,比近城周边要晚上十天半月。正是“青葱刺水满平川”的时候,发育长大了的秧苗,迫不及待地宣告插秧就要来临。
拔秧和插秧的日子是水稻耕种最耗时、尤其紧张和繁忙的时节。“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带着娟子一起下田,父女俩同时上阵,需要娟子帮着拔秧、运秧、浸肥、分秧、插秧,相互协调,争分夺秒,抢在立夏之前,把那些长大了的秧苗全都分插好。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家中田多,劳力少。为抢时间,屋外漆黑一片时,“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就早早起床做好下地干活前的准备。待到室外稍透出一点点微光,“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便把娟子唤醒一下,上她天亮后前去地里帮忙拔秧苗。
晨风吹打起门前桐树枝叶,婆娑的叶面交相摇曳,伴着风声呢喃细语,发出唦唦声响。梦中惊醒,娟子俩发现屋外早已日上山头,匆忙披衣,赶紧一路小跑,快速奔往秧田地里。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远远就瞧见了娟子,又怜又恼:
“都几点了?太阳升这么高,你还不如回家再睡上一会!今早要是不把这几垄秧苗拔完,你就甭想回家吃早饭。”
娟子顺眼望去,新拔起的秧苗,零散撩满了田间,随手抛于垄间各处,成绩实在喜人。
“昨夜香风传十里,如今散落一地花”。芒种前后,雨水尤多,窗外雨潺潺。为抢时间,即便是下雨的日子,娟子们依然不得休息,还需冒雨下田干活,大人穿蓑戴笠,小孩头戴小斗笠,身上披一张大大的薄膜,一道同往田间干活。
“阴雨连天绵不止,水漫田间沟亦平”,雨中的水田,一片农忙抢种的景象,田间地里各处,尽是冒着寒雨,披蓑絮,弓着腰身插秧的农人,与宋人范成大《芒种后积雨骤冷》中所绘“良苦吴农田下湿,年年披絮播秧寒”如出一撤,虽然过去了八百多年,但“玉潭”村民雨中戴笠披蓑絮插秧苗的画面,仍与宋时农人冒雨劳作几无差别。
吃过早饭,晨起拔好的秧苗,放于田埂堤岸上,水滴已滤干,又得挑往别处分插。那时,少肥料,尿素更是稀缺,一般仅在禾苗生长的关键节点使用。为让新种下的禾苗根须快些长好,“引路将军”兴盛老汉用平日里储存的干猪骨头,用柴火烧成黑炭,掺杂几小块硫磺,置于一石头盆内,捣成粉末,掺入乌黑烂泥浆混合调匀,分置于一个个的小木盆里,用于蘸湿秧苗根须上初肥,蘸好肥料后,秧苗与盆一起端给大人。给这些秧苗蘸肥的工作,多由娟子负责,端来送往,一个上午都总在地里来回跑个不停。
“玉潭”村子里劳力多的人家,在稻田里依次排开,秧盆浮在水面上,插秧时倒着身子后退,一人可以插上六至八行,一般都是从左边插到右边,退一步,然后再次从左至右,再后退一步。也有熟练厉害的老农,他们插秧可以做到左右穿梭,循环递进,正如一首古诗中对插秧情境的记载的那样: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没多长时间,田间的那一伙人,你来我往,争先恐后,抛掷不停手,左右无乱行,把那一大片田地给插得满满当当,那插秧的阵容与架势,还有那推进的速度,看得直让娟子羡煞。
娟子们家插秧的人数少,父女两人合力弯腰一上午,方才稀疏地插上几十个长行,很打击人,总也感觉这活干不完,没有个尽头。头顶与后背蓑衣上斜落下的雨滴,发出阵阵“滴滴、嗒嗒、滴嗒……”的声响,偶有顽皮的雨滴,溜入后颈衣领与和袖口各处,更添几分寒,恼人得很。已连续于田间地里弯腰多日的娟子们,总盼着早点收工,待真到了吃饭收工的时候,由于长时间插秧弓着身子,累得腰身都挺不直,只好一路佝着,慢慢踱回家。
虽说插秧辛苦异常,但也有让娟子开心的事。
插秧时节,娟子前去往各处田间地头的路上,野生草莓一树比一树浓郁,颗粒饱满滚圆,缀于草莓树的细枝,鼓囊鼓囊,红红粉粉,恣意绽放,正是当旺的时候。每当娟子挑着秧苗来来去去,倘若被路边红艳的野草莓所诱惑勾引,不能自持时,便要放下担子,紧撸几把鲜草莓,入口顷刻间,一股酸甜的味道,从味蕾通全身,娟子“吧嗒”了几下嘴巴。
风里吹来,雨里淋,斜风细雨不得归。好在插秧时节雨纷纷难熬的日子,也就半个月左右,“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与娟子父女俩,一起咬咬牙,憋憋气,坚持挺了过来,总算可以歇歇气,缓一缓,稍事整饬,休息些日子,恢复恢复身子。
16.
经过前些日子辛苦抢种载下秧苗,“引路将军”兴盛老汉看管护理很是小心,既要提防稻田水少过旱,还得小心水多过涝。小满来临,雨水亦渐多起,一夜大风暴雨过后,地势较低的稻田,便会给被山上冲下的雨水所淹没。
暴雨过后的第二天一早,“引路将军”兴盛老汉赶紧扛起锄头,披风戴雨,来到各处田间巡视,排水降涝。被水漫过浸泡了一晚的稻田,有些没插好的秧苗,早已在水中浮起,随风四处飘荡,“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下田,把那飘荡于水面的禾苗复又插回原位。
几番雨淋日晒,几阵水浸风吹,刚种下时一片碧绿的禾苗,而今慢慢蜕成浅黄,禾苗叶面的上端,已干枯萎缩了,耷拉下垂于水面之上,一幅蔫蔫弱弱的样子。
半月之后,待“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再去田间察看,前一阵子还枯黄的禾苗,新发出白嫩的细根丝,禾苗叶面肥大嫩绿,原先的稀疏,已被新起的繁茂所取代,密密匝匝地连成一片,长势正盛,真有“时雨既已润,良苗日维新”之象。
芒种过后五六天,天气放晴的日子,“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便要领着娟子,一道扛起长长的耘禾农具下田,锄去禾苗垄间的杂草与荑稗稂莠,不能让它们与嘉禾争长。禾苗初耘,正是“丰苗翼翼出清波”时候,田间的泥土还没有来得及板结,较为松软,禾苗根须还没长牢实。一脚踩下,蓬松的泥土便会咕咕作响,冒起一排排细小的气泡,惊得那些躲藏于禾苗根部,刚孵化不久的小鲫鱼四处乱窜,找地方躲藏,有的还会借机隐于浑浊的泥水之中,半天也不游动。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与娟子父女俩,平行排开,一人负责锄六至八行的禾苗,每人双脚分立中间位置,双手紧握锄头的长木柄,来回小心拖动,轻轻松动禾苗周边的泥土,清除长于垄间的杂草及细小浮萍,“荑稗丛生可若何,非种自应芟薙尽,莫教稂莠败嘉禾”。
初耘禾苗与冒雨插秧苗相比,倒显几分轻松,除偶需弯腰把那些够不着的杂草拔去之外,其它时间基本都是挺直腰身干活。娟子干活毛糙,手脚快,没几下功夫,垄间杂草便给娟子带了过去,快速推拉起锄头,往前又踏出好几步,所以她锄禾的进度,尤为迅猛。初次锄禾时,杂草小且少,“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不怎么责罚娟子,任她由着性子锄草,一大片田地,一两个小时的功夫,就被娟子迅速搞定,速速离田,扛起锄头收工,她来到附近池塘清洗干净手脚与锄具,准备回家。
倘若你以为锄禾大都与初耘一般简单随意,轻松自在,不需费啥气力,从此认为锄禾既轻松又简单,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完全低估了锄禾这件农活的辛苦繁杂。
端午节过后,耳畔响起了知了的叫声,太阳全没了往日里的温柔,盛夏的太阳,火辣辣卯足了劲,仿佛要把憋了一冬一春多余的热量,全都赶在夏天统统释放出来。此时就到了“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与娟子锄第二遍田间杂草的日子,需要把割后复生的杂草,如芦苇、莎草等一一剔除。头顶烈日,曝背蒸腾,全身晒于烈日之下,没过一会,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恰如“解衣日炙背,戴笠汗濡首。敢辞冒炎蒸,但欲去稂莠”所述的画面一模一样。
田间的泥巴,虽然有水的遮盖,但还是因日久沉淀板结硬化,双脚踩于那硬泥巴田里,不断上下来回,脚部刮蹭得厉害,刺刺的痒。上一次没有除去的杂草,已经长高长大,杂草的根须深入泥中,没有那么容易拔出。禾苗的叶面长出一丝丝的细微小锯齿,丝丝拉扯,贴于脚踝,麻麻痒疼不适,好让人气恼。
烈日骄阳,炙烈地晒烤着娟子,她的全部心思,想着家里的那份阴凉和舒坦,净盼着快点搞完回家。在没有锄完杂草之前,“引路将军”兴盛老汉断不会同意娟子回去。无奈,只好顶着烈日,有一下,没一下,娟子尽在田里使蛮劲,死命发力前锄,加速推进。长劳实了杂草,即使娟子对着它锄了好几下,有一些总也不肯乖乖倒下,气恼不过,有时娟子也懒得再锄,抬起一脚,用力把它们踩进烂泥巴里,待娟子走过,部分倔强的野草,叶面依旧会东倒西歪地冒出泥浆,缓缓的又透出水面来,干活不甚细心的娟子,懒得回头理会,任它们生灭。
好不容易熬到收工,人早已被太阳晒得快要虚脱,娟子方才疲惫不堪地拖着锄头晃回家。“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干活尤为细心,娟子已到家,“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一人还在田间检查处理娟子遗漏的杂草,偶尔有几行锄得东倒西歪的禾苗,兴盛老汉还得一一扶正,并把锄漏露出水面的那些杂草一道连根拔去,诚如“曾为耘苗结队行,更忧宿草去还生”。
日照充足,雨水充沛,田埂周边的杂草便会疯长。靠稻田内侧的田埂边沿,是娟子负责的地方,有好多杂草都没被除去,“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巡视至此看见,一边气得牙氧氧的骂娟子干活不出力,一边折腾捣除干尽。非得除尽地里的全部杂草,“引路将军”兴盛老汉才肯顶着烈日,姗姗来归。
那一日的娟子家的午饭,怕是又得延后好几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