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原春梦(节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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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华打记事起,就好黏他三大玉河。玉河常把侄儿架在肩头,满华原城里周游,穿大街走小巷,教他念各个商铺的名号:仁和绸缎庄、仁和瓷器店、蓬莱仙阁、十里香酒馆、小丘刀剓面、阴家咸汤面、米家窝窝面、华原书铺、金玉斋、南关骡马店、关家铁器……;背他看戏时,教他认生旦净末丑等,小小的兴华几乎讲得出来华原地界寺庙的名字,什么药王庙、净业寺、延昌寺、蚕姑庙、清真寺、清风庵、香山寺、崇文寺……。更让他开眼界的是,他在集会上跟江湖艺人比武,时输时赢,全不在乎,还请那些人到酒馆里喝酒,朋友很多。街里的混混见了他都很尊敬,亲切地叫他“三哥”,巴结似地陪着笑脸。他有时也会掏出一把制钱扔给他们,豪爽地说一句:“拿去喝酒,少给我惹事生非,谁敢欺负人让我碰上可得小心着!”混混们怕他,是知道他有胆量,天不怕地不怕,好打抱不平。他在善良人眼中是个主持正义的人,有人说他是水浒里的“拼命二郎”,有人说他是“鲁智深”,都是褒义地赞许他的正直。

兴华知道他三大玉河会打红拳,还知道秦地红拳掌门叫鹞子高三(高占魁),而他三大是鹞子高三高徒魏金仲的弟子之一。据说跟胡景翼、井勿幕、井岳秀、杨虎城是师兄弟。

却说街坊里有一很本分的年轻夫妇,男人姓岳名蔫蔫,生的憨头憨脑,像个闷葫芦,跟他名字很配,是个鋦匠,继承他先人的手艺;女人姓宋名秋萍,排行老二,人称二丫头,长得苗条,五官端正,柳眉杏眼,樱桃小嘴,举止窈窕。男人近40岁,女人才20出头,老夫少妻,故而招眼,一些市井混混背地里觊觎,热潮冷风的话语不少。什么“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一棵好白菜被猪拱了”等等一类“惋惜”之话不在少数。他俩结为夫妇,不是鋦匠有啥特殊能耐,也不是指腹为婚的,而是一个巧遇。一个夏日的傍晚,岳蔫蔫挑着担子从锦阳川回家,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听见河滩草丛里传来嘤嘤哭声。他壮着胆子过去看,见一少女头上有伤,正伏在一中年妇人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不远处还有一男子尸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吓得就往回退。就听那少女凄厉地喊了一声:“大伯,求命!”他就立住了,还是不敢往跟前去。过了一会,他定了定神,才挪着到少女跟。问:“女子,这是咋了?”女子哭着告诉他,说她大被一群人追杀,说他大是乱党,他们从西安逃到华原投亲。不料想发现追杀他们的人跟来,进了城没敢去亲戚屋里,径直出西门,想摆脱那伙人。出城不远就被追上,那伙人不由分说,便下了毒手。她跑得慢,跌倒在深草里,侥幸躲过一劫。岳蔫蔫不知道乱党是做啥的,只是感到这家人太惨了,在看看女子已经无家可归,顿生怜悯。那女子突然跪下求他,说:“父母惨死,无依无靠,只愿大伯帮助将父母葬了,愿意一辈子给你当使唤丫鬟。”蔫蔫厚道,悲悯之心使他不忍离去。他看看四周,发现路边不远处有一破窑,就先将尸首扛了进去。他和那女子刚把尸首搬到了破窑里,就发现来了一队官兵。蔫蔫这才明白这死了的人是朝廷钦犯,吓得浑身哆嗦。那些兵打着灯笼找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也不敢出窑洞,和那女子躲在后窑里,捱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时,他才带着女子回了家。心惊胆颤地度过了几天,见没有风声了,他才偷偷地跑去破窑洞看,见尸体尚未为腐烂。大概因土窑洞里凉的缘故。他看女子终日哭哭啼啼,心里愈发不忍。便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去乡里买了两口薄棺木,在一个名唤任师竹的乡党帮助下,使亲近的人,抬到破窑洞前,就地装殓,埋到破窑里了。女子万分地感恩戴德,一定要兑现若言。因女子尚幼,蔫蔫犯难,亲戚说:“权当童养媳,几年不就长大了;这女子长得细腻哩。”过了几年,女子长到16

岁,俩人成亲。邻里们都说好心有好报,老实巴交的蔫蔫得了个七仙女一样的媳妇。蔫蔫的工作是鋦碗、鋦盆、鋦锅、鋦缸,得时常外出,剩女人独自在屋。鋦匠手艺巧,玉河找他给佩剑剑鞘上钉过花纹、收拾过剑柄,给他钱他不要。还真诚地说:“雒家小哥,些许小事,怎得收钱呀,咱都街坊邻居哩。”就这一件小事,玉河牢记心上。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软弱好欺的人就会被人欺负。一个偶然机会,鋦匠媳妇秋萍被府衙一个当差的瞄上。这差人姓路,是个麻子,人称路麻子;他脾气暴躁,心黑手辣,折磨起犯人来特别狠,据说他曾经生生地将一个乞丐踹死在府衙门前。他好酒爱赌,四十多岁,打跑了老婆,也没个后人。每当他喝了酒,就去骚扰鋦匠女人。宋秋萍自幼读书,知书达理,那里能让他得手,每次路麻子来搅祸,她都大开门户,晓之以理,拒之门外。但无赖就是无赖,流氓就是流氓,根本不会讲什么道理的,依然像癞皮狗似的纠缠。秋萍怕邻里笑话,故而不敢声张,吞泪忍恨,诉与丈夫。鋦匠软弱,又感羞辱,叹息不已,虽怒气难忍,也没有办法。他知道雒家三爷好打抱不平,却张不开嘴说。时间一长,就有风言风语传开。都说那路麻子该死,欺负那么老实的人,也有说,他蔫蔫就不该娶那漂亮女人,真是潘金莲嫁给武大郎——鲜花插到牛粪上——蔫蔫要招祸哩。玉河也有所闻,他不信蔫蔫老婆会是那样人,一次见了蔫蔫还问:“路麻子是不是欺负你,他但对你使坏,告诉我,看我咋收拾他。”蔫蔫胆小,赶紧说:“没有的事,小爷放心,但有事我会给你说的。”

一个下雪天的傍晚,兴华跟玉河出去玩,路过鋦匠门前,见鋦匠坐在小门楼下号啕。玉河就问:“鋦匠哥,你哭啥哩,这大冷天,咋不回屋里去?”他一问,鋦匠哭得更厉害了。玉河就说:“有啥想不开的,回回回,回家去。”鋦匠说:“我不敢,那狗日的厉害。”玉河本来要转身走,听了这话,就问:“谁?谁敢不让你回你自己家?你给我说说。”鋦匠说路麻子喝了酒,刚才跑到他家,就把他轰了出来。玉河一听,火冒三丈,上去就推门,门从里边上了。他骂了一句:“他妈的,欺负人到家了。”只见他走到墙根,身子一纵便上了墙。不一会,就听到小院里咕咕咚咚地打了起来。原来,玉河闯进屋里,就看到路麻子把鋦匠女人压在炕上,把女人的衣裳撕扯的在地上撇着。女人眼看就没力气挣扎了。路麻子一手压住女人,一手脱自己裤子,还满嘴说着淫秽的话。玉河顺怒发冲冠,顺手抄起地上的小板凳,狠狠地砸在路麻子背上,“嗵”的一声。路麻子脊梁跟折了一样,疼不可耐,扭头看时,又一板凳迎面砸在了他的额颅。路麻子身子一软,头上血流如注。玉河还不解恨,拉住两只脚脖子,将他拽到院子里,一阵拳打脚踢,方才罢手。他开院门对鋦匠说:“鋦匠哥,他欺负你老婆,你还坐在那儿哭;还不去报官!”说完,带上兴华走了。等了很久,府衙来人,看了现场情景,二话没说,把奄奄一息的路麻子带走。第二天,府衙来人找到雒家,说路麻子死了,要玉河去画押。雒玉山挡住了,问官差道:“既然那路麻子罪当该死,为何要玉河还去画押?”兴华对这件事记得最清楚,他不明白以后的事咋弄了,就知道大妈说他:“你个二杆子,把他拉开,打一顿就行了,咋就打死了?”雒玉山不那么说,他一反常态地说道:“三弟做得对,是替天行道哩,我坚决支持,打得好!有事怕啥,只要是为了苍生百姓做好事,就不要瞻前顾后。”好像为此事,知府还来过一趟,至于说了些啥,他那时还小,就不知道了。但他见了蔫蔫和宋秋萍来家里的情景:夫妻俩跪在地上,挨个给雒家人磕头。雒窦氏不忍,硬是拉起了宋秋萍,替她拍打衣服上的土。面对蔫蔫夫妇的千恩万谢,玉河却羞得躲进屋里不出来。在兴华心目中,他三大就是豪杰武松,后来发生的事,更让他坚定了这个想法。听说鋦匠还被官府拉去打了顿板子,这才算了事。而那个宋秋萍从此认住了雒家,时常过来帮家里做些粗活,雒窦氏阻拦不住,只得由她了。

兴华记忆最深的是发生在花园里的一件事,让他知道了书上讲得仗义疏财、抱打不平故事可能都是真的。

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雒玉河带回两个跟他年纪相仿的人,一个是寺沟的柳金奎,一个是西街的李朴善。兴华知道这二人跟三大交好,意气相投,常在一起习文练武。他们三人来到雒家花园时,兴华正带着宝玉、月娥、豹子、宝仓几个在花丛里玩耍。兴华见三大回来了,缠住要他讲故事。这次三大没有像往常那样痛快答应,只是笑着说:“呵呵!三大跟这两位叔叔有事呢,赶明儿再讲吧。”兴华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便劝弟弟妹妹们出花园去了。他一个人悄悄地摸进花园,发现三达达他们在亭子里焚香祭拜。看到他们严肃的结拜、盟誓,兴华感到很好笑,还以为他们在演练刘关张桃园结义呢。只听得三大说一句,柳李二人跟一句,颇为郑重:“

苍天大地作证,时值乙酉三月,华原雒玉河、柳金奎、李朴善三人,意气相投,肝胆相照,同志同心,趁春光好时,在雒家花园怡心亭结为异性兄弟。歃血为盟,永志不忘;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是为异性兄弟,从此后,甘苦与共,一人事乃三人事。无论天南海北,有呼必应,决不背信弃义……永生不改!”

令兴华奇怪的是,自从他们结拜以后,就再很少看见柳李二人,倒是三大常常外出。夏日里,他戴一顶白礼帽,出入不定,神神秘秘。跟他一起的人,一个个都很英俊威武,气势不凡。一次,他带来几个刀客模样的汉子,而那些汉子好像都听他的话,对他们这些小娃都很和善。聪明的兴华悄悄地对大伯说:“我觉得三大的这伙人就是梁山好汉!”雒玉山吃了一惊,嘱咐他千万不敢出去说,兴华道:“好比歃血为盟了,刘关张一样——这事我明白,咋能乱讲呢。”雒玉山乐得浑身哆嗦,亲昵地拍拍他的头,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他说了句:“时势造英雄。”许多年以后,兴华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大拇指,那可是绝无仅有的。

兴华发现他们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看起来很像是在谋划大事情,他无论咋猜也猜不出个究竟。那些人走后,雒玉山把他叫到堂屋说了很长时间话,兴华依稀记得三大说话声音很大。他慷慨激昂地陈词道:“一个腐朽透了的王朝就得倾倒,什么天子?什么忤逆?那就是压在国人头顶的一块僵尸……影响社会发展就得搬开它推翻它……这是一股强大的洪流,乡党加入这个洪流的有人很多,任师竹、宋向辰、樊灵山、胡定伯还有……他们哪个不是饱读诗书,不懂得礼义廉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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