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的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的好景况。——《呼兰河传》
中元节前,盼了好久,临了那天,却诸事皆忘,不知做了点什么,一晃竟就到了晚上。那天前恰下了场雨,九十点钟,天色冷清,和二三人从兼职的培训中心回来,走在空旷的鼎新楼前路上,抬头看月,真觉得每次所见都是今生所看到的最好的月亮。
那时无酒,真是可惜了。
想来将来回了温柔南方,恋恋难舍应有此二,一不舍长春天空浅浅,四野低垂,二不舍长春夜里月色,玉魄冰清。都是深致的晶莹。雪虽好,然这里冬天性子太烈,我身体发肤通通都受不住。
在这之前,和某人一块走着,我大声感叹:“啊!我好想见到鬼啊!”他只“抨”的敲我头,问我见鬼要干嘛。他是不知道,盛传世界末日的2012年,我心里多渴望就像网上说的那样,天黑上起码三天三夜,然后我们所有人在漫漫长夜里秉烛祈祷,惶惶等待太阳,像史前般古老,荒诞又荒凉。——我对“怪力乱神”的好奇心,就像一只懒猫用尾巴逗弄蝴蝶时,“喵呜——”叫一声那样。
印象深的中元节,还是小学在县城时,妈妈说鬼节要到了,我是小孩阳气弱,非得把大蒜装在我的口袋里辟邪。那时我觉得害羞,很怕被同学们发现,平时下课就疯了的我那一整天都以不舒服为由呆在座上不动。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那时候的我和妈妈都比现在要可爱很多。
第一次对这个节日感受到“美”,那是在看萧红的《呼兰河传》时,她写盂兰盆节放河灯那段,我翻来覆去的看很多很多遍,不想放书。萧红写说:“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佛教记载历代大师的册子名《传灯录》,我每每想起这三个字,都会觉得分外的感动。大概一盏光明总须黑暗相衬,才显出它的温暖与脆弱。而人之善念,远及死者,与己无关之诸孤魂,便觉得大悲凉中有着大圆满,是能湿润眼角的。
希望灵魂存在是真,所以我在此前的好多天,便盼着过节那日,外公可以借此托梦来看我。一个无神论者的隐隐期盼,知它滑稽、可笑,却断不了念想。然而外公终究是没来的,我想是我走得太远,关山难越,他不认得路。
外公走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而随着光阴流逝,我离外公走的年头也越来越远了。他离世前其实已有预示,那年冬天,他给了我记忆里最多的一次压岁钱,他听到家里房子无缘无故的响动,他说看到已经死了好多年的人钻在桌子底下…年纪小没见过死亡的时候,这些通通都没有当作一回事,只觉得外公老眼昏花,后来病重时,我正上初三,妈妈回家照料没带我,隐隐有些担忧,每天打电话回去,想听听外公的声音,妈妈只说外公哮喘严重说不了话,直到有天晚上,手机忽然欠费了,竟然大晚上的跑出去找公用电话,打通了后妈妈就跟我说外公已经走了——头一次知道小说里没骗人,泪珠子真的可以串成线断不了。
一场离别,缘分尽时,原来也可以静悄悄。
自己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趴床上忽然想起了寒假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晚上,屋外肃肃寒风呼啸地叫着,绕着房子过来又过去,屋子里却有沟炉火,柴烧得噼里啪啦,橘红的光映得人影幢幢,外婆坐在那,我给她洗头发,电视里不记得放的什么,也许是新的剧,也许是老唱腔,兀自喧闹着,外公在一旁看着我们笑道:“等下也给我来洗一个”。我才给外婆洗到一半,心里觉得又加了一个好长的任务,不大愿意,我说:“还是不要了吧,天冷你洗了头又生病了怎么办?。”外公像个小孩受了委屈,我忙加一句:“不是不给你洗,是怕你生病啊,你一向身体又不好的。”心里是虚的,嘴上却把话说得更加字正腔圆。
如果我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对我有所求——我多么恨那时的自己!
我想人的一生该当有许多的不圆满,其实都是无可厚非的,可是那样的暮年,那样的夜晚,那样的炉火,一个要与世间告别的人,忽而起了生机,像个孩童一样兴致勃勃的让我给他洗一次头,我竟然用欺骗的方式拒绝了!
我趴在床上大哭一场,心想是我将这个不圆满的缺口又敲碎了一小块,因了这么一小块,人生多少的遗憾啊,将会放得多么的大!我无法原谅自己,竟然哭到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我还是起床去学校上了半天课,等下午家人来接我,在这期间,同学问我眼睛怎么肿了,我说晚上喝多了水,继而嬉笑如常。伤心难过都是自己的,世人各有事忙——其实很多时候我也讨厌自己这么想。
外公是那个时候去世的,爷爷大概也差不太多。因为在老家呆的时日太少,对爷爷的印象比外公还要少。隐约里只记得我小时候他喊我“小怪”,因为我顽皮、精怪,还喜欢扮怪,他或许觉得我是个小怪物。
爷爷有九个儿女,枝繁叶茂,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他最疼的孙子辈人物,因为嫉妒使我深深的记得,在朗朗乾坤、大太阳照耀的午后,他和二伯家的大哥哥坐在门口伐倒的大树桩上,他给他讲他知道的古今异事,那种交谈甚欢里,面目上因求知的好奇、讲故事的得意而泛起的神情,深深印在了倚着门框的我的眼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令我念念难忘。
我知道哥哥明白了盛传有龙的那一条瀑布下的深潭叫什么名字,便追着去问他,他却作威作福也不肯告诉我,得意极了,我便去问其他人,终于有人告诉我说那叫“镜光潭”,我带着报复的心思故意借着名目跑到哥哥那里,言语里故意不小心的说出那个潭的名字,谁知还没说到一半,哥哥就大肆笑起来,边笑边问,你说那叫什么?我羞愤交加,顿悟是因为口音的原因弄错了,大叫道“镜光潭、静光潭、定观潭、沁逛潭!!”哥哥便笑得更畅快,然后看到怒如斗鸡要打他的我,边躲边道:“小女孩子哪有你这么暴力的!行行行!我求饶!我求饶!你记好了,那叫——吊罐潭!”然后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和哥哥那个时候都是小孩子,喜欢比来比去,喜欢逞强好勇,喜欢羞辱别人来取乐。长到一定的年岁,便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应该要多点温柔——真是伤怀啊,因为有这样一副心思的人,多多少少都体会过那么点寒凉。
爷爷死了,头七那天,爸爸把灰洒在他的床前踏板上,第二天早上去看时,上面有一排小小的牛一般的脚印。
我第一次感到如此迷惑。难道真的有转世么?不然谁会这么无聊来做这种恶作剧呢?那天中午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怪梦,醒来便觉得头晕不舒服。
有好多时候,当对生活感到疲累的时候,我常常希望上天能给我一点神谕,在我的身边,发生一点点奇事。因为很害怕这真的是一个唯物质的世界,我觉得一点点奇遇就能给我一点点去相信的力量。有时候问别人,有些回答大概天地间或有鬼而无神。思索一番倒觉得此话颇有几分道理。
但终究是不知道的。
曾读书,知三毛、倪匡、古龙三人交情甚笃,对死亡都有不可解之处,咸认为人死后必有灵魂,只是人鬼之间无法沟通,人所能尽力者少,魂所能尽力者多,于是乃有“生死之约”,说,三人之中,无论谁先离世,其魂须尽一切努力,与人接触沟通,以解幽明之谜。约定后,每次共聚,都互相提醒,不可忘记。后古龙谢世,七七四十九天,倪匡与三毛在台北小楼中,燃烛以候,等待古龙魂兮归来,然而一夜将尽,天色将晓,古龙依旧未来赴约。不久,三毛亦与世长辞。
第一次读这个故事,惊艳如《唐传奇》,心魂都被吸到等待的烛光里了,真是好生浪漫,好生寂寥,好生羡慕。
真是好啊——无论古龙赴未赴这场最后的约。
我也想若我做了鬼,若鬼能够穿越时空,我就做个鬼中的徐霞客好了。那该多么匆忙!
一定要去看看那富丽可爱的盛唐,一定要去试试易水悲歌的滚烫,六朝残雪江山,世上真的曾有痴情如斯的帝王?……多少星辰啊!亘古照耀,照耀世间,人如荒草。
忙不过来的。
但我一定不要去见李白,按捺住心中的无限遐想。这旅程必须是只有一次不可回头的,否则我定是按捺不住还是去见了李白。——我要为没见着而后悔遗憾,我要为此未见花落一枚于南山。
那也不如何。因为——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啊!
哈——
何人梦里无花落?
依稀花落知多少?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放下所有关于“我”的执念,我听到天父之呼唤,在悲辛交集处,化而为无。
寂灭吗?寂灭了。那时无悔亦无憾。
就如同始终想着死去后,一定不要躺在那窄窄的骨灰匣子里,让我被挫骨扬灰,我好随着风飘游一段河山。
一段河山,我愿护佑它万年千年。
那时会不会还识得中元节,思及夜夜都见过的,最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