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突发奇兴，在网上购买几札花笺，精美异常。手执尺素，抚触端详，一股幽情，涌上心头。
当年薛涛于浣花溪畔，以精美的木芙蓉皮与木芙蓉花汁作原料，间以雅洁的浣花溪水，亲自手设红花小笺，与元稹、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人相唱和，因而名著于文坛。薛涛笺虽只深红一色，但颜色、花纹甚精巧鲜丽，在中国文学史上，书写风流，传为美谈。今日花笺，既非薛涛所制，亦非纯手工打造，若论以花色多样，或未肯逊于古人。于是，抽笔舔毫，信马由缰，随意写下数行，感觉笔随心走，忽忽飘飘，不觉已是数笺。连往日并不待见的书法，今天看来，似也受到了某种鼓舞，清风拂面，笔下波澜。只是信笺写完，却找不到相应的信封，更不知道要寄给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让我举笺犹疑，不禁哑然。
离开书写的日子有多久了？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曾经有过书写的经历，还曾寄送过书信。越是在时下这样的快节奏下，内心越加不安，因而也越是怀念那曾经的旧时岁月，怀念那触人心底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让我想起王羲之“比者悠悠，如何可言”的名句来。这是王羲之在暮年之时写给益州好友周抚的一通信札，收录在《十七帖》中，全文是这样的:
计与足下别廿六年，于今虽时书问，不解阔怀。省足下先后二书，但增叹慨。顷积雪凝寒，五十年中所无。想顷如常，冀来夏秋间，或复得足下问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大意是，现在算来，与足下你分别已有二十六年了吧，其间我们虽偶有一二书信来往，但这又怎能释解彼此浩大的思念之情呢。不久前收到你先后寄来的两封书信，不过是徒增一些感叹罢了。今夜积雪凝寒，是五十年来所未曾有过的，此时此刻，更增添了我对你的思念，希望明年夏秋之际，还能收到你的书信问候。类似这样的悠悠之情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这份思念又岂是三言两语、一二书信所能表达得完的呢。
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王羲之的《十七帖》是案前必备，每临书至此，总要停下笔来，细味信中的话语，常常被古人的那份“阔怀”所感。今夜持笺，更让我想念那曾经尺素寸心的岁月。
记得我刚离开家里，远赴他乡求学的日子里，内心总有一份长长的牵挂，对父母兄弟、儿时玩伴以及山村故土的思念，只有通过书信来寄托。秋是我的同村发小，彼此一起学习，一起玩耍，结下了深厚的童年友谊，终于在我外出求学的第三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南京，那时我们几乎每周都有书信来往，他的钢笔书法让我欣羡不已，我们也常常是彼此鼓励。一次我们约定，以后的通信来往只能用毛笔书写。一时之间，晋人传本唐人小楷成为我们彼此的最爱。每到逢年过节，总能收到他寄来的南京风光名信片，我也常常是搜罗些庐山的风光画片寄给远在外地的同学、朋友与自己的学生，包括同村的外地发小。每一张风光如画的明信片，就是一扇通往美好未来的窗口，让理想与梦幻从这扇窗口中起飞。日积月累，我的抽屉里堆满了来自全国各地朋友的书信，那份记忆至今让我感动不已。
后来我工作了，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书信更是成为我们寄托相思，寄怀离情的主要方式。在一次下乡调研的过程中，乡政府来了个阳光女孩在接待我们。蛋黄色的夹克上衣配以黑色长裤，与苹果红的脸蛋相互映照，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乌黑的大眼晴让我一时惊喜。心想，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美的女孩，大概是上天为我特意准备的吧，我得早点下手，免得后悔莫及。我有意识的与之接近，又不能被她看出动机，借故找她借书，可是她的房门虚掩，人却不在，桌子上一册顾城舒婷诗歌选让我翻了又翻，久等不来，情急之下，携卷而回。后来觉得不妥，就写了一封短信，说明借书原委。于是我们便开始了长长的通信往来，一来二往，书信就成为我们彼此洞开心扉的通灵密码。那时工作单位尽管也有电话，但总感觉到不如写信来的真实而隐密，很多不便说出的话通过书信却很好地表达出来了。那时我在县委办上班，每天夜晚加班总要到深夜，哪怕是再晚，回到宿处，也要静坐下来，写上几页书信才能入眠。每一封书信的寄出，之后就是长长的等待，那份紧张与期待中，充满着焦虑、思念与渴望。后来才知道，自己以为的“早下手”，其实是排在最后的末班车，我是用书信作武器打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从她的闺蜜口中得知，是我的几封书信感动了她，为此不免让我有些沾沾自喜。几年的恋爱历程也就是我们写信待信的过程，书写与等待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常态，也是青涩生活中最曼妙的色彩。我们聊工作队与贫困户，聊诗歌与小说，也聊远方的旅行与浪漫的小屋。后来我们将彼此书写的信笺合订成册，这一切都交由时间去珍藏。
我曾为同村的大妈给当兵的儿子代写书信，寄托包裹，也曾为孤寡老人代写书信求助民政部门请予帮扶，我也曾无数次向报刊杂志写信投稿，终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让我断了当作家的梦，也曾毫不吝啬的无穷书写，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默默前行。时至今日，那些曾经积满岁月风尘的信札与明信片，一捆捆，一扎扎堆砌在故纸堆里，重重叠叠，退到了某个角落。颜色枯中带黄，黄中转褐，有的脆弱得一触就破，有的字迹已漫漶不清，作为某段时间的某段情感，已然真真实实地存在过，无论是青涩，还是遥远。
由于手机与互联网的普及，将世界缩短，古人长于书信的联络方式一夜之间化为无形。人类的情感寄托变得简单而直接，瞬息之间，就完成了从寄托与等待的全过程，甚至神回复，让人们的思念与问侯再也没有酝酿、发酵、成熟、品味、比较、辨析的过程，甚至再也不用长长的邮差来贯通，只轻轻比划几下，所有的数据、图像、声音、文字、符号、表情、萌宠等等就能直达，所有的含蓄、寓意、抒情与寄怀也都随之隐去。几千年来人们的书信往来一夜之间轰然崩塌，那种爆裂的过程似有惊雷阵阵，陨石闪烁。
终于有一天，我也学会了玩微信，发电子邮件，甚至沉迷于网络。把自己的一些心事心得通过博客的形式发到朋友圈，让更多关心我的朋友看到。就在我学会这些所谓的现代工具，感觉自己一天天在与时代接近，与时俱进之际，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隐忧涌动，我在接受新的事物的时候，我同时也在失去，那些曾经熟悉的、喜爱的、乐此不疲的人和事物，一个个、一件件在离我而去。悄无声息，毫无觉察。终有一日，当我一梦初醒，惊觉过来时，内心近乎崩溃，那句耳熟能详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以键盘敲打的洪流完全替代了书写，武装着一代代的年轻人，人们似乎习惯了无须书写的生存年月，那一纸素笺只能从记忆中去寻找，从故纸堆中去寻觅，尽管我努力追忆，却毕竟是时代的洪流滔滔向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但我内心的隐忧依然，快节奏下的人们，真的是视古人的“阔怀”如敝履，一弃不复返了吗？我的持笺以寄的悠悠之情，究竟向何方投递，又有何人收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