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记忆里,是有茶馆儿的。
那时的茶馆儿,多开在街边,或是居民点,清一色的八仙桌,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个大大的开间里,在茶馆儿里坐的,通常是退休在家,闲来无事的老大爷们。
坐茶馆儿这事儿,不会因为季节的变换而改变。即使是冬天。故乡的冬天,湿冷湿冷的。洗了的衣服挂上几天,也没有干的感觉。
冬天的时候,大爷们穿着已经被各自的老伴儿洗得发灰的军大衣,将那块深褐色的毛领子立起来,双手交叉往袖子里一伸,抵御着严寒。吃过午饭,往茶馆里一坐,把昨天没有讲完的故事继续,把纠缠几天的棋局再次摆上,喝几口茶,争几句嘴,然后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早已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冬去春来,大爷们穿着深蓝色或者浅灰色的中山装,也不把纽扣扣完,风纪扣和从上至下的第二颗扣子统统不扣,把中山装穿出了休闲服的味道,脚上登一双黑色的布鞋,夏季,我也见过穿草鞋的。
无论什么季节,大爷们总把蓝白灰黑这四种颜色在自己身上完美演绎,是茶馆儿里亘古不变的风景。
我爷爷是不坐茶馆儿的。所以我羡慕那些,被爷爷领着去茶馆儿听戏的小孩子。
那是当年区里最繁华的一条街,街边的转角处是一家国营茶馆儿,毫无疑问,聚集了不俗的人气。茶馆儿每周一三五还有周末两天,都会有川剧表演。
一个小小的戏台子,搭在茶馆儿的最里面,背景也是简简单单的一幅颜色浓艳的颇有年画风的画。不论上演什么戏码,那背景从来没有变换过。
我曾经跟着邻居家的小孩儿,拉着她爷爷的衣角进过这家好似我心中神秘盒子的茶馆儿。
茶馆儿门口有一个简陋的木制牌子,白纸贴在上面,纸上用花花绿绿的水彩写了当天要上演的川剧。那个牌子上,纸贴了一层又一层。贴的人及其随意,至于纸角都飞了起来,或是歪歪斜斜,还能看到上一次演出内容的痕迹。
我怯生生地跟着已经在茶馆儿里熟门熟路的邻居,穿着凉鞋的小脚踮起来,生怕那长年累月积在地上的水打湿了自己的脚。
原木色的木制八仙桌,长年被洒掉的茶水浸润,摸上去软软的。每张桌子四边都摆上一根长条凳,四根凳腿早已被磨得长短不一,坐下去有点摇晃。并排坐的两个人,若有一个人要起身离开,就得提醒邻座,“坐稳,我走开一下。”同时拜托,“帮我把这个位置看到哈,我等会儿就回来了。”惟恐那座位被别人占了去。
茶馆儿里的老人们捧着自己的杯子,或是搪瓷大花杯子,或是白瓷杯子,有条件好的,就捧一个紫砂杯。也有的老人,用茶馆儿里提供的茶碗。
“来,龙都香茗,一碗。”老人们用地道的乡音喊着。
一会儿,整个茶馆就飘满了茉莉花茶的清香。但这清香持续不多久,就被另外一种味道破坏。
之所以是说破坏,缘于我并不喜欢那种味道。
那是老大爷们叶子烟的味道。大爷们在八仙桌旁坐好,叫好茶,一边跟老伙计们拉着家常,一边把自己随身带在身上的装着烟叶的口袋摸出来,裹啊裹,裹成一根烟卷,放在鼻子边闻一下,满脸陶醉的样子。再把放在桌上的烟斗拿起来,在桌子角上敲一敲,把烟卷插在前方,一只手把烟嘴放在嘴里,一只手摸索着火柴。然后在火柴盒边一阵划拉,直到火光冒起来那一刻,点燃烟,深深地吸一口,仿佛世间再没有这样惬意的感受了,只等着戏台子上的锣声响起。
当茉莉花茶的清香被叶子烟的味道侵袭,我就再闻不到那一阵阵的茶香了。
在大爷们的叶子烟的烟雾缭绕中,戏台上的角儿们脸上让人惊艳的妆容也看不清了。
锣鼓声中,只听得那忽高忽低的声音,抑扬顿挫。
只此一次,我便再也不愿意走进茶馆儿,哪怕里面唱戏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撩动我幼小又不坚定的心。终是厌极了那叶子烟的味道,在茶馆儿门口踌躇许久,还是迈不进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茶馆儿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后来的茶馆儿,渐渐多了打扑克,打桥牌的人。茶馆儿越来越不像喝茶听戏的地方。直到麻将占据了大半个茶馆儿。还是八仙桌,还是条凳,还是茉莉花茶的清香混杂着烟味儿,只是麻将声替代了锣鼓声。
越来越多的茶馆儿变成了麻将馆,越来越多的“喝茶”变成了打牌。
再回故乡,路过曾经茶馆儿的位置,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可以喝茶,可以喝咖啡,更可以上网的网咖。
于是,我再也找不回茶馆儿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