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写作?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回溯一段久远的时光,大约是几万年那么久。
那个时候,你我的祖先还是一名茹毛饮血的洞穴人。在一个夜里,你我的祖先碰到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一个只有洞穴人才会面临的抉择。这个抉择的起因是他感觉到了口渴,然而那个时代的人类还没有学会储水,要喝水,必须独自前往水源地,而最近的水源地在遥远的山脚,需跨越漆黑的密林,经过无数食肉猛兽的巢穴。是喝水,还是隐忍到天亮,跟随族群一起行动?这是个两难的抉择。在我们祖先生活的那个时代,在夜晚独自出门是个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因为将牛顿力学发挥到极致的武器还未被发明出来,随意一只夜行的畜生就能把你我的祖先吃得渣也不剩。
因此,虽然在你我的祖先之前,有无数同胞前辈在夜半感到口渴,但出于理性的考量,他们都选择了隐忍。但那个夜晚,你我的祖先做了一个之所以成为你我祖先的选择:他决定下山去水源地喝水。
我们的祖先做出这个决定,说明他并不是一名理性足够强大的智人,当然,也有可能他拥有强大的理性,却偏偏不用。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倒是被此刻在电脑前敲下这些字眼的后代倒霉地继承了。而正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理性至上的人,才使得在他身上发生了后来的事。
在做出决定的下一秒,他往山洞外迈出了一步,那一刻他完成了一次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壮举,他的这一步跟阿波罗号登月的那一步的唯一区别是,相机和文字还没来得及被发明。不过你我的祖先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又往朝远离洞穴的方向迈了好多步,直到他来到了熟悉的水源地。
深夜的水源地无比寂静,杀机四伏。
当你我的祖先正准备俯身汲水的时候,水底下一阵璀璨的光芒把他吸引住了。他下意识地抬头(是的,那个时代的人类已经习得了倒影的奥秘,这主要是拜在岸边游走的狡猾食肉动物所赐)于是,他看到了数万年后他的后辈们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景象。广袤无垠的银河系、星星竭尽全力地闪着光,却又紧紧地闭着嘴,宁可远远疏离着,也死守着沉默。
群星真是孤独啊!
假如语言已经被发明,你我的祖先将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考虑到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个体远离族群单独行动,因此,这样的刻奇是可以被原谅的。
你我的祖先感觉心房被狠狠地击打了一下,肠子和心口拧在了一起,然后凭空长出了一个空洞,在后来的时光里,你我的祖先渐渐发现,这是一个填不满,戳不破的邪恶空洞。但是在那一刻,他只是觉得心口被狠狠地剜了一道。于是,他无意间完成了那个夜晚的第二项壮举——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亲密接触孤独感。由于这枚孤独感过于深刻,于是,被硬生生地刻入DNA。当然,在数万年前的那个晚上,你我的祖先同样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有关于几万年前的那个夜晚,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你我的祖先是个极其幸运的智人,而几万年后在电脑前敲下这些字的后辈则完全没有继承这一点。这样的幸运使得你我的祖先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夜里,躲过了食肉动物的攻击,成功回到了山洞,并且在此后的人生中屡屡侥幸得逞,与一名异性伴侣发生了交配行为,把这颗宝贵的孤独感基因一代一代往下传,直到独感像病毒一样席卷了智人。
其实几万年后的你我都懂,所谓“孤独的群星”不过是人类孤独感的镜像投射罢了。群星根本不会孤独,孤独的是人类自己呀!人类是狡猾的,当人类对一件事情无可奈何之际,便用一记似是而非的比喻句躲了过去。
但这是后话,现在先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几万年前那个蒙昧时代的夜晚,我们的祖先被孤独感击中之后发生的事。
你我的祖先仍然蒙在鼓里,带着心口的那记空洞回到了他的族人当中,但是,有一些事情悄然改变了,你我的祖先朝平行世界的那个他相反的方向越奔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起初,只是在夜晚,在他的族人陷入沉睡之后,他腹中的空洞开始膨胀,霸占了肠子和心口的位置,所有的器官绞成一团,使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跟他毫无关系,他不懂自己为何置身此地,周围的一切跟他有何关系,他渴望着填满这个气泡,却如何也做不到,失眠症扛上了他;到了后来,即使是跟族人一同捕猎、采集,甚至是聚在一块饕餮享乐的时候,他也觉得置身于虚无之中。
他的伙伴中不乏智商接近当代智人的天才,可是,他们只关心的是看得到的问题,山羊的栖息地,弓弩的强度,无花果的长势等等。
他开始无数次回溯起那个遥远的夜晚,终于读懂了群星孤独又沉默的原因。
因为呀,在那样一个巨大的缺口面前,语言是无力的,必须借助更高级的工具,比如光。
在人类的世界里,光就是绘画、文学、音乐。
如果说语言是盛夏的雨滴,落地即化。那么,绘画、音乐、文字就如同汇聚在一起的水流,从初生时莽撞地与巨石冲撞,到与盛夏与寒冬的对峙,再到承载起整个自然界的新陈代谢,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
人类通过绘画、文字、音乐告诉别人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想什么,竭力描绘那个挥之不去的空洞。并期待着被另外的人读懂。
你我的祖先开始完成第三个壮举——往石壁上涂鸦。
神奇的是,当你我的祖先在石壁上刻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懂的作品时,他内心的气泡却无端地丰盈了起来,一阵快意包裹着他的身体,在那短却的时间里,他周身散发着群星般的光芒。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几万年后的今天,当笔者在一个飞离地面的洞穴里敲下本文的最后几行文字的时候,他啜干了杯子里的拿铁,对着悬挂于眼前的一张有裸女的画像,内心涌起一阵原始的快意,如同他几万年前的祖先所感受到的。
于是,他又得以强忍着绝望,投入到挤沙丁鱼罐头、为吃饭而奔波的苟且之中。周而复始。
而这,大抵便是写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