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伊城的楼房越来越多,平房越来越少,遮挡住了许多东西:树木。红砖小巷。晃荡的酒鬼。
高高的楼房也遮挡住了骑着摩托车安着假警灯的平礼。
平礼好像没年轻过,所以,也就没老过,二三十年了,就那么个样儿,一直晃悠在伊城街头。
平礼晃悠的最多的地方,是伊城医院。
那时,伊城医院隔个十天半月的,会有人死在抢救室里。每逢这时,平礼就来了,好像他一直就守在那里,根本不用人召唤。
人死了,去处却不同。
有人要用救护车拉回家里办后事。
有人要被抬到平间,等福海法医来检查。
不管怎样,只要他是在伊城医院,这最后一程路,一般都是由平礼来送。
还有一个姓郝的老头儿,和平礼是搭档。
郝老头儿比平礼讲究,抬死人时在胸前系条小红布条。
平礼什么都不系,抬起就走,神色平静,遇到认识的大夫还点头和人家打招呼,就像抬着一袋米面往家走一样。
多少年过去了,伊城医院改建、扩建、新建,抬死人的却没怎么变,依旧是平礼和郝老头儿。
又过了几年,郝老头死了。大概是死在了家里,所以没有劳烦大家抬他,就那么悄悄地死了。
大伙问平礼,郝老头儿死了,往后谁和你合作?
平礼两眼一翻,头微微往上一昂,咳,世上总是活人比死人多,还愁没人?
话是这样说,可越往后,伊城作死人生意的活人却越来越多,逐渐有了规模。有几个大平事慢慢形成了一条龙服务,买坟地、棺材、纸火花圈、请和尚诵经、下葬,一系列的事务全包了。至于抬死人,更成了小事一桩。
平礼慢慢失业了。
伊城医院也搬了新地方,彻底从以前的地址搬走了,在另外的地方新建。
新建的伊城医院,门诊楼和住院部都很大,捎带着建了一个殡仪馆。
伊城医院的殡仪馆太小,有的人死了以后,要开追悼会,伊城医院的殡仪馆门前总是挤得满满当当,以至于一群人站在那里像是对着前方正中的棺材和遗像看热闹。
以前,伊城人死了以后,后事就在自家院子里办,搭个灵棚,三五天也就办完了。
这个时候,伊城的平房都拆得差不多了。都成了楼房,人死了就回不了家了,只能直接去殡仪馆。
后来,民政部门在郊区建了一座新的殡仪馆,占地极大,里面有三座场馆可以同时使用。这样一来,伊城许多人死了以后,活着的人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生了病,就去医院,死了,就直接从医院去了殡仪馆,即使住在一个小区,也毫不知情。
许多年后,寿终正寝这个词,大概也就真的成了一个没有实际含义的名词了吧。
闲着没事的平礼偶尔还会在伊城医院转转,毕竟许多年来,在伊城医院也认识了不少大夫。
一次,平礼听说伊城医院的一位大夫病了,躺在了病房里。
平礼气喘吁吁地跑进病房。这位大夫看见平礼进来了,笑着说,啊呀,想不到平礼还省得来看我。
平礼依旧是两眼一翻,头微微一昂,带着点儿失望说,噢,我主要是来看你死下没。
没了营生的平礼慢慢落寞了。
偶尔还能在伊城街头看到他,骑着一辆白底蓝条纹的小摩托车,手套箱的位置按了个假警灯,打猛一看,像是一辆真的警用摩托。
二十年前的伊城街头,平礼骑一辆旧二八自行车,穿一件洗得快要发白的旧警服上衣,那时的警服是绿色的,他就穿着这件上衣,昂首挺胸地抬着伊城医院死去的病人,往太平房走。后面是他的搭档郝老汉,郝老汉穿着黑蓝色的中山装,扣眼儿处系着一条红色的小布条。两人一前一后,配合默契,穿过伊城医院长长的走廊。
时光从伊城医院走廊的另一端照过来,照在平礼和郝老汉的身上,也照在他俩抬着的死人身上,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