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之前,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永远奔跑在田野上,躲藏在人群里。在我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空中翻飞的竹蜻蜓,总也抓不着的小鱼,香香甜甜的烤红薯,和邻居家绿色眼睛的小猫咪。有时候茫然地抬头望着天空,我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这样简单而又平凡地过去,无需企盼未来,也从不怀念过去。
可当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人生这条大河流过的渡口,并非永远风平浪静。
那年,市里接连发生了好几起车祸,有的孩子成了植物人,有的被送入了天堂,留下一群人的抱头痛哭。而命运在我身上耍的把戏,恰恰就在这里。
那时候,我刚出院不久,医生那句“再不治疗就会有生命危险”仍萦留耳畔,父母亲对于那场大病还心有余悸,我却又被推进了抢救室,连一点儿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我还记得,那一阵子,天下雨下得急,下得满,不挠不让地阵阵落着。我穿着水蓝色的雨衣,骑着新买的自行车,穿梭在雨里。车轮深深浅浅地踩着水过马路,却终究没能过去。一辆货车驶来,我和新买的自行车一起被抛上了天空。
“天空该是蓝色的,不是吗?
“云朵该是白色的,不是吗?
“可我看见的却是大块大块的黑暗和死寂。
“我是死了吧。”
我感觉到,湿漉漉的空气没有走,凉凉的雨水没有走。我睁开了双眼,突然有些恐惧,我开始朝着远方大喊母亲。眼睛蒙上了一层雨雾,山峰,楼房,高高矮矮还在那里。风儿送回了我的声音。远方听见了,然而,近处的车流却没有听见。我继续喊。
从一辆车抬上另一辆车,我还知道疼。
那一年,我十二岁。
母亲每天清晨来病房送粥,父亲做我的拐杖,扶我在走廊里笨拙地活动。那时候,我只能看见白色的床单,蓝色的窗帘,无聊的电视剧,板着脸的护士长,以及手背和脚背上无数的针眼,除了觉得打针有些疼、没法和朋友一起玩游戏,我并没有觉得哪里很不舒服。可是,懵懂的我没有看见日益贫寒的家境,一叠叠的医药费住院费账单,差点儿去剁鱼头挣钱的娇弱的姐姐,终日蹙眉的母亲,和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父亲。
养伤两个月,拆绷带的时候,我们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又扭伤了哪里。我坐在竹子床上,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一圈一圈地把白色的布条绕下来,露出硬邦邦的石膏。父亲的手有些颤抖,轻轻地卸下石膏,缓缓地起身,呆呆望着我的惨白中带着紫红色淤血的脚。母亲低着头,轻轻抚摸着那许久未触空气的皮肤,手掌上厚厚硬硬的老茧摩着,我有些疼,可是没说,静静地坐着。
脚掌触碰到地面的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爬楼,不能奔跑、蹦跳,自然也没能再骑自行车。
学还是要上。
清晨,天寒露重,母亲在前面踩着三轮车,迎着风,我在后面的车厢里坐着,大口大口地吃着保温盒里的面条,热气塞满了寒风出入的缝隙。那时候,车后面总是跟着一排一排的自行车,响着铃,催促着母亲前进。夜晚,总是刮着没有来由的风,呼呼地吹过父亲的耳垂,在车厢里一阵乱撞。父亲在昏暗的路灯下立着,头上扣着安全帽,时不时地和值班的保安叔叔寒暄几句,却从未展颜。远远看见我,便小跑过来,轻轻扶着我,直到我跨上车厢。
常常做噩梦,频频从梦中惊醒。在每一个月凉如水的夜晚,我都会呆呆地望着夜空,一遍又一遍怀疑自己的幸与不幸的真实性。在死亡之门关闭的一刹那,我退了回来,是否因为我还不能死?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还有价值?我该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想,既然我的生命还有延续下去的意义,那就不能辜负了这个意义。
我开始认真地活。
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就凝视着他的眼睛,专注地听。偶尔望望窗外丛生的野草,期盼里面埋藏着花的种子,期盼我有一天能够看见万绿丛中的一抹红,哪怕只是零星的一点。我做很多的练习,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工具书一本一本地写,红水黑水交映,书的角也卷起了边。我早起,起的尤其的早。我不睡午觉,不停地学习。陪伴我的,除了诗情画意的晨曦,布满夜空的星光,除了细心的老师,友好的同学,还有隔三差五在朝阳照耀下流下的鼻血,在苍茫夜色里突如其来的小腿抽筋。我不停地喝中药,吃西药,在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午夜悄悄打电话给母亲,听一听她辛酸无力的声音,然后入睡。我知道自己的两场病把家庭拖到了幽暗的沼泽里,父亲和母亲的劳累,姐姐的艰辛,老师同学的鼓励,都是为了我可以努力下去。渐渐地,我的心变得很是沉静,无论是风是树是雨是星,都不能干扰我的学习,但脑海里常常出现的,却不是高高的排名,而是母亲额上深深的皱纹,父亲呆呆凝望的眼睛。我只是希望,父母亲给予我的,我也能够给予他们,他们没能给我的,我也能够给他们,我的愿望这样简单,只是我为它付出了六年的生命。
后来我的生命里,没有了太多的潮落风起,只是始终记得,在人生这条大河的奔流之际,自己的心境,再没了懵懂小女孩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