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时,一身艳红官袍湿了些许,背后半面黑云半面雷霆,檐外暴雨如注,他面色比天色更阴。侍人诺诺跪了一地,水琼怯怯地跪在脚边,想要抬起的手复又垂下。
“水琼,更衣。”
其他人退下了。水琼替他解了湿衣,纤手正搭在他衣领上,却忽然被捉住。“服侍我三年了,我待下人脾气皆不好,你可曾怨过我?”他似是想起什么,忽而笑笑。水琼垂首,雪白的颈子,乌黑的发,眼眸藏着小心,淡粉的唇不会说话。
她是个哑女。
她被杨大人买来时便是哑的——家毁人亡,她被卖作贱婢,成为做粗活的下等人。市集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杨大人红衣骏马,只那遥望的一眼,她冲来,扑通跪在路中间,骏马高高扬起的蹄迟迟未落……
“当年你却为何,偏挑了我这么个主子?”他穿着白色里衣坐在案边,案上棋子残局未完,“世人都道,杨大人秉性古怪,又站襄阳王一派,逆于皇权,只手遮天。”
水琼给他捶腿,默默的,并不需答他话。
她记得那年的血,襄阳王的兵,城头的旗,尘烟里无处葬骨的至亲。她告诉不了任何人,仇恨只能埋藏心底。她十四岁到杨大人身边时,小桥楼阁半树琼花,他临水而叹,一个弄权政客竟也有高雅凭栏的风流。“花自飘零水自流,人生如这水上琼花,一浮一沉,皆是命。”他的官靴停在她面前,她低低叩拜,领了水琼这名字。
“这棋不好下,进则鱼死网破,退则气数散尽。水琼,过来。”他招手,把她抱在怀里。
她身子骨比旁人都寒,杨大人曾说,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寒玉,大夏天解暑。暑湿闷热的室内,檐外是雨,檐内是怀中佳人,可他也只是抱着,一下下抚着她的发:“官居二品,表面风光,其下艰难谁能懂?我庇佑不了你一世。你有没有相中哪个本分人,我把你嫁了,保你下半生安乐……”
她从他怀里钻出来,跪在地上,湿漉漉的眼望着他。
他叹息一声,招手让她回来,他抱着她,却不再说别的。傍晚时雨霁,残霞烧红了半边天,下人把洗净烘干的官袍献上,他起身,让她给他更衣。“此去楚皇宾宴,犹如此棋局。”
她的手顿了顿,为他整好了领子。
他忽然笑了,又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这三年来,怀里藏着什么——一把能要我命的短刀罢了。我认得你的脸,抄你家时,那双怨恨的眼太亮。我抄过那么多人的家,但忘不了你的眼。”
水琼伏跪在了地上。
“我这条命不值钱,用不了多久,天收了去。你若替天收了我,把自己命搭进去,不值得……我记得从前你不哑,不过想必你不原谅我,都算了罢。”
他走了,官袍艳红,像燃烧的天,像那年的血。
《六州本纪·楚史》载:“上行道汉水,襄阳王乱,未成,党羽尽剪之。”
那天他永远也没回来。杨府里乱了,人们逃的逃散的散,都说襄阳王谋反被抓了,杨大人跟着襄阳王一起,都伏诛了……
水琼就静静靠在廊下,烧红的晚霞渐渐沉淀成暗紫,但他明艳的官袍似乎还在她眼前晃。她想起了那鱼死网破的棋局,他自己也知,气数散尽。可她却没告诉他,三年前她揣刀与仇人共处一榻,三年后她早已将刀放下。那灼热温暖的怀抱,那守礼不僭越的温情,他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刻薄,远不如百姓传说中的凶恶。他抄家只是奉旨,他只是在朝局中站错了队,做了杆出挑的枪,于是从前风风光光,今日轰轰烈烈……
她一点点化为虚无。是的,当年满门抄斩,她并未存活,如今的她不过是缕怨恨所化的精魂罢了。她不会说话,她身体阴寒,她耗尽他气运,她只想让他死!可是三年来,她已经后悔啦,然而他的残棋局,她改不了。他死了,她再无爱或恨的人,唯有追随而去,精魂消散。
他是她的执念,从恨到爱。
她是他的浩劫,从生到死。
【本文刊发于《恋恋中国风·朝歌》2017/08刊专栏,原创文字,转载前请先获得我的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