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有两杆枪,皆长四尺五寸,于是天下再无人踏入我周身九尺方圆。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1
我入江湖那年,师傅再三交代,切莫与人说你随我练枪。
师傅是赫赫有名的枪道高手,一杆霸王枪刺如猛龙,扫如狂风,我亲眼见他挑碎挎刀上山的刀客心脏。
他说:枪需浩然正气养之,携破釜沉舟之心出枪,誓不回头,方可一寸长,一寸强。
他说:枪者,正大光明,霸气无双如常山赵子龙一身是胆,方可无敌。
而我与师傅格格不入,我持双枪,枪长四尺五寸,不入长兵之流。
一枪名白,通体如雪。枪头七寸长,重三两六钱。枪头呈棱状,扁如荞麦,两侧锋利如刀,削铁如泥。枪头与枪杆衔接处,以坚金包裹,镶嵌八十一枚碎小钻块,日下对敌钻块反射日光可削弱敌人视力,迷惑敌人,属极阴枪。
一枪名黑,通体如墨。枪头四寸长,重三斤九两,采用海外玄铁所致。中心为极锋利的竖直枪尖,外围三片薄刀以枪尖为中心扭曲环绕,首尾相连,呈空心菱形。极善穿透,插入敌人身体时手腕扭动拔出,便能削下一块圆柱状的血肉,属极凶枪。
招式如枪,阴狠毒辣,有伤天和,名为脏枪术。
师傅不屑脏枪术,更不屑教导我,若非因为我是孤儿,定然早把我赶下山去了。
我背双枪下山,走到第九阶石梯时,师傅说:“我送你。”
走到第九十九阶石梯时,师傅说:“下山后打算作何营生?”
我答:“杀手。”
走到第九百九十九阶石梯时,师傅顿步,说:“长枪如人,你这样的枪,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我答:“师傅之言,徒儿铭记于心。”
转身踏下最后一阶石梯,身后传来惊天巨响,石头的碎裂声不绝于耳,灰尘扬起如同密密麻麻的小飞虫。
我没回头,我知道,下了山便再不能回头。
2
北凉之所以叫北凉,是因为北凉的风凉。
起风时像夹杂着针,任你穿多厚的衣物,它都会刺进你的胸膛。
北凉风吹得北凉地寸草不生,吹的北凉人瑟瑟发抖。却吹不冷北凉人的血,所以杀手这个行当无论如何都饿不死。
北凉的杀手极多,你一板砖扔下去能砸死俩。想要在北凉成热门的杀手,一是狠,二是毒。
这是我刚到北凉时,一个杀手告诉我的,这两项我都契合,于是他死了。
黑枪刺进他天灵盖,拔出时带起大片猩黄的粘稠,然后暗红色的血从枪洞中喷出,惊起大片尖叫。
而后,北凉多了个杀手。
他土黄色碎发,右脸生如常人,左脸生如恶鬼,使黑白双枪。
他登堂入室杀人,出手却阴邪极致。
他不杀王权,不杀贪官,不杀富贵,不杀匪贼,唯独杀杀手。
3
“你不该来。”
玉狼手中飞刀抛动的一上一下,不时折射出的光芒耀眼无比。
我紧了紧手中的枪。
玉狼瘦弱清秀,像是京都的富家公子。
但北凉关于他的传言,却不似他相貌那般温和。“陌上人如玉,公子似凶狼”,杀手玉狼的飞刀,例无虚发,谁人不惧。
“你应该知道,我的刀比北凉风还要快。”
话音未落,玉狼手中抛动的飞刀已经脱手而出。
我笑了:“这就是你的刀,太慢。”
玉狼低眉忧愁摇头:“我以为你懂我的。”
六柄刀被他随意甩出,一刀快过一刀,霎那间追上第一柄刀。经过六次撞击加速,刀势与先前相比,快出数倍,此刻七柄寸长飞刀首尾相接,如尺长飞剑凌空疾驰。
“谁知你不曾听过七星连珠刀。”
玉狼看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但他却不知道,马上死的是他。
我提枪,跨步,出枪,八十一枚钻块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玉狼捂着胸口趴在地上,血染黄沙。
“我来是见快刀,你不出快刀,便再也没机会出刀了。”
他趴在地上,眼神像是死了娘的小狼崽,最后他看着我背上的黑枪咧嘴笑了笑:“北凉有人能见你出黑枪吗?”
“我来的那天,那个杀手便死在黑枪下。”我说。
他吐血狂笑:“北凉有幸见黑枪者,竟是不入流的杀手。”
4
师傅说得对,枪如人,我这样的枪,终究落不得好下场。
北凉人热血滚烫,北凉杀手行当兴盛,时至如今已经成了循环互补之势。
因容易买凶,所以稍有些家底便不懂得何为法规,何为秩序;管你是官,是匪,不过千百两银子罢了。
因北凉人不懂退让,大事小事都要争强斗勇,事后总有咽不下气想置对方于死地的人。杀手这行当讲究的就是以命换钱,管你身居高位,管你乐善好施,只要金银到位,不过摘一颗头颅,哪管是你的我的。
我,枪脏,人更脏,却是没料到北凉比我要脏千倍万倍。
北凉候出资十万金,买我项上人头,誓要还北凉地安宁。
十万金,足够一个富家子弟吃喝玩乐一辈子,试问,谁不愿做富家子弟?
北凉的杀手?如果他们不愿意,那为何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不懂为官的侯爵眼中的安宁为何是一潭脏水,不过我知道,有很多人要来杀我。
5
楼上的男子叫王作乐,这是他自己说的。
他说:“我叫王作乐,你是李正直吗?两袖空空的李?”
我抚了抚手中的血未干的白枪,回头看了眼横七竖八倒在路上的数具尸体:“不,不是两袖空空的李,是两手提枪的李。”
我确定他不是北凉人,他太白,比玉狼还白,所以我取下了背上的黑枪。
“我听说,北凉从来没人见过你的黑枪?”
“不,有人见过。”
“是谁?”
“他死了。”
“死了,那就是鬼,北凉果然没人见过你的黑枪,我是第一个。”
“人死了也是人。”
“有些人活着都不是人,死了自然更不是人。”
我说不过他,所以我决定杀他。
“我原本是为黄金来的,但现在不想要了。不但如此,我还要告诉你个秘密,北凉候聚集了中原数位高手,明日就要杀你,你拦不住,也逃不掉。”他想了想又说:“黑枪也没用。”
“你怕死?”我问。
“怕。”他答。
“但我很难杀你。”我说。
“是的,你很难杀我。”他说。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因为我乐意。”他答。
6
我以为自己和王作乐的区别是,我是杀手,我不怕死,所以我不会走。北凉候来多少人都无所谓,不过头颅,那管你的我的。
但黑篷刀客的长刀距离我眉心只有一寸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怕死,而且怕得要死。
一杆枪飞来,拦在刀前,蹭出大片火花,我蹬动双腿朝后躲去。
“你杀不了他。”来人说。
我不用去看,便知来的是谁,那杆七尺长的霸王枪我看了二十多年,哪怕它来势极快,我也知道,那是师傅的枪。
师傅缓步走来,丝毫不在意虎视眈眈的北凉候等人,他就那样径直朝他的枪走去,我明白了,这就是师傅口中的霸气无双。
但我,偏偏学不来。
黑篷刀客将刀归鞘,抱在怀中看着师傅,他笑:“原来是枪无双啊!我记得我有个徒弟去拜访你,就再也没回来。”
师傅拿起枪,枪尾竖起靠在背上,枪头朝下一半没在黄沙中,“记不住了。”他说。
刀客动了,养了不过数十息的刀意铺天盖地,如网交织罩向师傅。
师傅单手持枪击出,枪头处的红缨在刀意下碎成缕缕红丝,枪势不减,直直刺向刀客。
师傅眉头猛然一皱,我看到有三颗金珠从他握枪的手腕滑落,随金珠落下的还有血,长枪依旧不晃,直直刺向刀客。
7
金珠是从东面来的一个红袍妇人手中射出的,她一手紧攥金弓,一手带着铁手套扯动弓弦。
“枪无双,你总算出山了。”
红袍妇人笑的面目狰狞,忽而又痛哭流涕,说不出是喜是悲。她抬手拉弦,松手时满月弦回弹撕裂空气的嗡嗡声清晰可闻,三颗金珠在这股力量下的速度远非玉狼的刀可以比拟。
那刀客见师傅不肯收枪,又见前来的红袍妇人不是弱手,便失了以命换命的心意,刀刃一侧,刀意顿消,双足朝虚空中踏出两步便要后撤。
霸王枪出,有去无还,又怎会在意红袍妇人的金珠,枪身一扭,往前一送,刺进刀客的小腿。师傅低吼一声,手臂摆动,竟将刀客整个人挑起,接着朝地上砸去。
金珠这次的力量远比上次更大,直接钻进了师傅的腿中。
他咬牙倒抽一口凉气,不管不顾,黄沙扬起,刀客整个人被砸在沙堆中,小腿血肉淋漓,看来这辈子只能是个单腿刀客了。
师傅瞧了眼此刻抱头痛哭的红袍妇人,看了眼远处赶来的几匹快马,又瞧了眼朝后撤去的北凉候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你不追?”他问。
“将死之人何必追?”我答。
“你知道了。”他问。
“我一直知道。”我答。
8
师傅抬头望着那比他高出一截的霸王枪,眉目间生出几分怜惜。
他问:“你不练霸王枪,便是怕日后有今天,失了霸王之韵。”
我紧了紧手中的双枪,苦笑:“是啊!师傅。我知道会有今天,便学不来您的霸王意。”
他笑:“霸王意又怎局限于此,杀伐是霸王,纵横是霸王,阴毒权谋也是霸王。”
“但师傅您说,光明磊落方是霸王,徒儿时刻铭记于心。”
他走上前,揉着我的头说:“徒儿啊!为师杀了你全家,都自称霸王。你不过弑师,又怎担不起霸王二字。”
“徒儿不如师傅。”我拔出刺进师傅腹中的黑枪,带出一条圆柱肉块,血喷在我的衣物上,有淡黄色的东西从枪洞漏出一点,应该是肠子。
他无动于衷,说:“其实为师一直愿意把你当徒弟,所以你从来没有师兄师弟这些。”
“但徒儿放不下家毁人亡之仇,不杀师傅着实对不起自家姓氏。”我再次拔出黑枪,在师傅心口留下一个浅浅的洞,风刮过吹开洞边的血,我看到有几粒黄沙落到正在跳动的心脏上。
“你那做锦衣卫的父亲,确实是一把好手。但唯一做错的就是惹了初入江湖的为师。”
我用枪尖触了触那说不清是红是黑的心脏,立刻就有几滴血顺着枪头的菱角流了下来。
“师傅,您这辈子当真无愧是霸王,最后落个孤身一人又能称得上是霸王的,古往今来就只有项羽和您。”我说。
师傅转头看了看已经到了的那几匹快马,驾马的拢共七人穿着有富贵,有落魄,但无一例外全都是残废,有缺胳膊少腿的,有瞎了眼的,有鼻子被削掉,还有嘴巴凹进去只剩下一个洞的。
此时红袍妇人正小心翼翼搀扶着一个瞎子慢吞吞从马背上下来。
“都来了。”他费力的朝众人笑了笑,胸前的枪洞又喷出了些血。
那群残疾人见到他的样子,不但不觉得惊恐,反而一个个抱着肚皮狂笑,更有甚者跪在地上拍着地,笑的眼泪鼻涕混作一团。
9
“您看看还差谁?”我问。
他扶着枪努力保持身形,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很认真的数了好几遍,说:“黄泉九恶,都齐了。”
顿了顿,他又说:“但他们不该死的。”
“不,大哥,您说笑了。我们非常愿意陪您一起死,我们八兄妹做梦都想陪您一起死。”趴在地上的瞎子大笑着嚎叫。
拄着拐杖的瘸子狂笑着附和:“是啊!是啊!大哥,我们八兄妹要到黄泉看着你下十八层地狱。”
“您看,比起孤身一人,连项羽都不如您。”我说。
师傅昂首望向当空的烈日,但我还是看到他落了几滴眼泪:“黄泉九恶,以前也是好兄妹啊!”
我笑:“但你们千不该杀了我全家,得罪了天下共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恨你吗?”我问。
他答:“因为我把他们全都变成了残废。”
“不,不是因为你把他们变成了残废,他们恨得是你不信任。”我说:“你杀了我全家后便被锦衣卫追杀,不管逃到哪里都被追到。你以为是他们背叛了你,其实不是,你们既然得罪的是天下共主,那么这天下又哪里有你们的容身之处那!而且啊!他们可都参与了,师傅真以为君王一怒之下,还能存有完璧。”
他眨了眨眼,说:“后来,我都想通了,可如霸王枪出一样,没有回头路了。”
“师傅,您这辈子赢在霸王,输在霸王。”
10
六月初六,当年为祸天下的黄泉九贼尽数死在北凉的黄沙中。
其中有养育我二十几载,为救我重新出山的“霸王枪”枪无双。
六月初六,京都来兵八万,锦衣卫一百一十名,血洗北凉。
北凉候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示众,街头小巷的杀手再难寻踪迹。
六月初六,狂风大作,掀起黄沙百丈。
吹得北凉地寸草不生,吹得北凉人热血冰凉。
六月初六,师傅的眼皮紧紧合拢,呼吸由沉重化作微弱,倚枪而立,不倒。
我问:“师傅,您为何养我?”
他答:“闲得无聊。”
后记:
我入了庙堂,掌三千锦衣卫,六万御林军。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不敢来贺。
天下人说:新任都尉李正直,使四尺五寸黑白双枪,周身九尺尽是阴邪鬼物,不可近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