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酒吧

——我想让他们在一起,直到永远


今天晚上,我想起一个人。许多年前,一个温暖的夜,在海边一座木制酒吧,她吐个死去活来,然后躺在我的座位边,对我说:你的梦里有没有月亮。我不知道月亮会不会进入梦里,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梦,才会有这样美丽的风景。

她的发丝堆叠在我胸口,酒气混合着体香,眼眸半合,嘻嘻笑着。

我其实根本不认识她,也从没有和一个女孩子这样亲近,我喜欢这个酒吧的一个原因,就是它从来都很清静,来的人都默契地不作声响,连音乐也没有,静得能听见波涛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

我刚刚懵懂着想到一个女人的美丽,却还没学会该怎么自如地搭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这种美丽,还是更喜欢那种美丽背后的温柔。

“你很好玩。”她看着我,忽然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心里想,该说些什么得体的话,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虽然故事里的下一步,应该是一些香艳的情节,但现实里是没有的。她是这里的熟客,老板的女人认识她,早就从柜台后转过来,将她扶起来,然后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就离开了。

我本来想上去帮忙,但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连拿着酒杯的手都僵硬了。

事情发生的很快,但身体却好像一下子热得难受起来,皮肤和衬衣都有些粘连,这是我的老毛病,一旦紧张起来就会身体发热,好在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我一饮而尽杯中残酒,来到柜台付账。那里有个大瓷盘,黑色的,里面垫着土布,没染色。客人们都是自己结账,钱就扔进这里。不过,今天老板没收我的钱,他说:“今天不好意思。”老板是个寡言的人,但我喜欢这种风格,所以才常来。这次也不用他过多解释,我点点头,便推门而出。

夜风习习而过,路上没有人迹,远处还有三两点灯火。一阵阵涛声,夹着树叶吹动的声音。我格外喜欢这样的夜,因为它很寂静,却不显得冷漠。但今天我还多看了一下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散乱地布着阵型。我还站在路边耐心地寻找自己能记得的星座。

第二天,我又去了酒吧,这是一直的习惯,但还是比平常多了点期待,所以就多喝了一杯,这才走。

老板娘不在,柜台后还是不爱说话的老板,正在用布擦着杯子。我在这里的时候,要么看到他在擦杯子,要么就是看到他给人拿饮品,很少看到他做别的。

我把钱放进大瓷盘里,就出门了。

仍然是寂静的夜,我沿着路漫漫走着,并不冷季节,我走得很舒服。

远远的海上,黑乎乎的,但那阵涛声,让我知道,海边的世界并不像看到的那样的寂寞。

每个人都无时无刻地遇到无数人,有的和你有交集,有的则擦肩而过,后会无期。

海岛上的日子我至今还记得,可回头想想,我曾遇到的人,却总是面目模糊。

好在我还记得酒吧的名字,也记得老板桌前摆放的瓷盘,我去二道街文化市场找了个一模一样的,摆在一进门的台子上,每当有了一个两个硬币,我总会“叮”的一声扔进去。这比储钱罐有趣得多,我女友玩了一次,就又把盘子里的硬币都倒出来,又一个一个扔回去,玩得不亦乐乎。但她和我都并不知道,这为什么好玩。

记得那时候,也有一个姑娘喜欢这个游戏,我从没有提起过,但女友一定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就好像彼此心底的默契,她从不问,我从不提。

我不能否认,自己曾经有过一段多么青涩的岁月。海岛上的岁月,就是一段让人痛苦难耐时光的终结。在一个城市经历了我生命中第一次背叛后,我随意答应了一个陌生人,就上了一艘船。

水手并不容易当,好在我还有一点点手艺,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提那些事,当我从那艘船上跳下海,我就对自己说,再不要想那些事情。

我积攒下来的钱被我牢牢绑在腰上,不多,但刚好够我在海岛上待上一阵子。这里并不在主航道,每年只有两艘游船会经过这里,卸下那些有钱、没钱,反正就是不安于家的男男女女。我坐在他们之中,并不显眼,因为我们都一样。不是衣服,而是神情。酒吧老板娘就指着酒吧的招牌,对我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吧,那就是你们,懂吗?你们!”我抬起头,能看到阴影中的铜质招牌,斜挂在门前,捶打出的凹形字,是这样写的:太想。

老板有点尴尬地拍拍我的肩头,说:“会习惯的。”

“习惯?”我摊摊手,说:“也许。”我顿了顿,低声说:“可我是要习惯什么?”

“我习惯我的,你习惯你的。”老板说。他没有笑,似乎不是什么笑话。但我想了想,却又觉得,这又与我何干呢?

我推开门就走了,后面却追出来了她。上周刚刚在我怀抱里说,你挺好玩。可现在,我忽然觉得当时的情绪,让我觉得很糟糕。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有事?”

“怎么不再待会儿?”

“有点儿不想待。”

她跟着我走了一会儿,忽然说:“海上的云雾好像大象。”

“是吗?”我也看向海上的云雾,“也许。”

“你很喜欢说‘也许’。”

“也许……呃,大概吧。”我摇摇头。又走了两步,说:“再往前就没有路灯了,你还是回去吧。”

她站住说:“也许……也许吧。对了,游轮可能明天就走。”

“你也要走?”

“没。我还想看看这‘大象’,我从没在别的地方看见过。”

“也许有更好的。”

“你看到过?”

我摇着头,说:“我只在这里见过。但它真地像大象吗?你喜欢大象?”

“为什么说这个?”

“好像,你开的头儿。”

“我只是说像大象,而你说的‘喜欢’。”她没有看着我,然后说:“我回去了。再见。”

“再见。”我站在那里,等着她一点点走远,然后才回身向黑的那边走。

初来时候,我也很害怕这里的黑暗,但因为那里的房租最便宜,近乎为零,所以我还是忍下来了。人这一辈子,如果不学会忍耐,恐怕只会一事无成,因为这是一个人人套着面具的社会,不能忍耐,随时随地都露出你真实情绪,只会让更多人不喜欢你,打压你,睚眦必报,劳而无功。可习惯了这里的黑暗,原本紧张的心,慢慢又沉静下来。我知道那面的白光,其实一个盛水的油桶;那个晃来晃去的阴影,是不知什么时候扔到这里的一块破塑料布;还有那一声长长的怪叫,凄厉刺耳,其实是这岛上一种黑背白肚皮的大鸟,它们只在夜里出没,白天则躲到林中的洞穴中。一切都因为熟悉,变得不像开始一样恐惧。我因为熟悉而融入进去,便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不会有受伤害的恐惧。

我想,也许只有人才会伤害人,鸟儿不会、塑料布不会、油桶不会……大象也不会。

我走到房子门口,却没有马上开门进去,站在高台阶上,我又一次看向海边,“哪里会有大象一样的海雾呢?”

游轮要开的时候,岸上又乱了一阵,一个小孩子偷偷登上轮船,他的父母带着一大群族人跑来搜遍船舱,在底舱放淡水的水桶边找到他。

我和她站在船舷边看着这一切,她不说话,我也不说。

船终究还是要开的,一声汽笛长长地响起,她终于像刚发现我一样,转过来,说:“那么,我们再见了吗?”

“我买好了船票,而且,行李也被送进船舱了。”我说。

“对啊。不过,还是觉得很突然,”她想了想,又说:“那么,再见。”她伸出手,我没有看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

她没有说话,却忽然用了些力气,紧紧握住我的手,停上几秒,然后又急急放开,转身轻盈地走过舷梯,又转身对我挥手说:“再见!下次一定再见。”

我没有走过去,仍然站在刚才待的地方,挥着手,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心里却格外难过。

汽笛又长鸣起来,几个水手开始升锚,还有几个和我一样乘船的人,都在像岸边挥着手。

她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个头高挑,彷佛是迎风摇曳的椰子树。

船走得很慢,她却消失得很快,当岛屿变成看不清的黑色时,我终于坐下,靠在舱壁旁,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闭着眼。

“先生,请回到客舱里,我们的船一会儿就要穿过失望岛了,浪比较大,这里会有危险。”一个高个子船员礼貌地说。

我点点头,又靠着船舱站起来,走回船舱。

刚要进去的时候,那个高个子船员忽然说:“先生,没什么的,失去的都会重新得到,只要那是你想得到的。太想的人会有更多烦恼。”

我心里一跳,看着他微笑的脸。

“我也是酒吧的常客,‘太想’的名言我是知道的。”高个子船员笑着颔首又示意,然后转身离开。

那一夜,船行得很慢,这里是风暴区,又下了瓢泼大雨,好在我早就习惯了这颠簸的船舱,仍然睡得着。

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放晴,星星满天,却渐渐淡下去,天海远处,微微红霞。

我又见到那个高个子船员,他仍然微笑着,轻车熟路地指引乘客去就餐,看到我仍然是友好而优雅地颔首示意。

我问他:“你去‘太想’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你啊。”

“我愿意坐在‘毕加索’的后面,那个角落是我的最爱,如果还能有一杯‘椰子林女孩’那就更棒了。”

酒吧东角有一个老板淘来的五斗橱,上面放着一张抽象画,画得什么很少有人认得出来,好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毕加索。那个角落确实是整个酒吧最安静的地方。

“好吧,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喝上一杯。我有点想念‘太想’了。”

“九点钟我就下班,到时再见。”高个子船员点头。

高个子船员没有穿制服,一身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呷着一杯苦艾酒。桌边还坐着两个女人,但无论是他,还是她们,都没有交谈,我走过去的时候,两个女人只在窃窃私语,高个子船员则举起杯子示意,我点点头,静静坐下。

“欢迎你,‘太想’的朋友。”他低声说,然后与我碰了下杯子,慢慢喝下一口绿色的酒。

我没有说话,只是与他一样,默默坐着,打量着四周,然后再慢慢品下一口酒,就这样两个人坐了半天。旁边的两个女人早已走了,又来了一对老夫妇,然后又是一个摇滚男孩,我们都没有说过话。

过了许久,四周都开始静下来,他才放下刚刚喝空的酒杯,然后说:“伙计,我发现我们肯定是同类。看这儿,”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视力不好,当船员都差点不够格,但它有自己的好处,它能看到谁是我的同类。一屋子的人——就像这里——,我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谁,我能说上话;谁,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你,我的朋友,我们肯定是能说上话的。刚才,我们不就说了很多话吗?”

我笑了,说:“确实。我很少遇到像你这样的人,这可能是我为什么一直很少朋友吧。我很少能遇到一个和我一起喝苦艾,既不走,又不说话,还不生气的人。也许我们还可以下次一起喝上一杯。‘太想’老板还帮我存着一瓶瑞士苦艾,比这儿的‘绿精灵’可要好太多。”

高个子船员挥挥手,说:“如果船长同意,我更愿意喝杯‘勇士’,可惜他连勇士的仆从都不会带上船。”

我知道他说的‘勇士’是水手们喜欢享用的烈酒,号称“鬼见愁”,用鼎鼎大名的古巴朗姆酒作基酒调配的。

“我喝过一回,就在‘太想’酒吧。”我一下子就想起海岛和她,当酒吧老板在我强烈要求下,给我调好送来“勇士”,我只喝了一口,就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像被闪电击穿一样。可这时候,她就跌倒我怀里。

“下次去海岛,你请我喝苦艾,我请你‘勇士’。一个对一个,很公平。”他将手指在桌面飞快地掠过,好像一群奔马的马蹄,得得响过。

“可能不行了……但不管怎样,我会邮给你的,海岛号的水手,你还会在这儿干上一年吧?”

“你不打算回海岛了?这还真是可惜,我和我老婆正打算带孩子一块去一趟。”

“喜欢那儿的女人可不多,为什么不去夏威夷?哦,我是说,海岛那里可没有什么‘浪漫’。”

“那儿有回忆,”船员终于微笑,“我在那儿遇到我的天使,你知道,就是那一种。即使你漂流四海,也会觉得安心,站在波浪上面,像踩着坚实大地。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人觉得……”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说:“总之,就是那个了。不过,我可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一想到她,心底就觉得什么都很美。你知道,就好像妈妈的菜,不用吃,都觉得美味无比。我爱她们,我要带着她们去海岛。我迫不及待了,伙计。”

“祝你们顺利,如果你们去酒吧,那就让老板把我柜子里的酒拿出来,请他为我,向你们表示最大的祝福。”

高个子船员站起来说:“伙计,我也祝福你!”

我们握手,致意,然后再见。

当天晚上,我没有再虚度时光,我精心准备一切,然后等着早已算好的时间,当天空月光又一次照亮海面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那个问题,或许以前我不会梦到月亮,可今晚之后,我希望每晚都能看到它。

在海上没有漂流很久,我甚至还钓了一条鱼,然后又把这个可怜的小孩子,扔回大海。对开而来的船划破白色浪花,一点点接近,然后顺利地救起我,向着我预定的方向驶去。唯一缺陷,可能就是快到海岛时,我带走的小船漂走了。但没什么,一天后,我又回到了海岛。

酒吧老板看到我很惊讶,第一句话就让我如入冰窖,“你没有看到她?你怎么回来的?”

我问:“你是说……”

“一艘船临时停靠,修修补补,还要加淡水,她就坐那艘船去寻你了。”

“是什么号?什么时候?”

“平安·马斯特,库斯科船长的那艘红色小精灵。就在你来之前不久,如果你们从海岬西边过来,还会看到他们的小桅杆。”老板仍然一副没想到的样子,跟着我一起走进酒吧。

我想了想,转过头看看窗外遥远的海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再走回去。

“给我一杯‘勇士’好吗?”

老板调得很快,因为“勇士”配方很简单,能燃烧成火的透明液体,在杯子里很安静。

我喝了一口,仍然是被闪电击穿的感觉,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一个人跌过来。

大门外是一群人涌了进来,几乎每个人都很狼狈,他们围到吧台前,闹闹嚷嚷,要着酒。“你们这是怎么了?”老板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白胡子老头,拍着柜台,粗声粗气地喊:“给我的小伙子们来杯‘勇士’,这见鬼的运气,让‘勇士’给我们多一点幸运吧。真是见鬼!”

一个声音在我身边说:“看见大象没?看见月亮没?你这个流浪汉。”

我回头,还是说不出话。

“还在想我醉倒啊,可不便宜你。”

这个人儿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她说的话,每一句都让人欢喜。

我知道世界上一定有最美的风景,就像从相遇到永远的每一天,我们都会看到美丽的月光,还有彼此温柔的脸庞。

当属于你和我的又一天到来,高个子船员喝着老板倒的苦艾酒,旁边仍是两个女人,我们沉默许久,什么都没有说。老板和他的女人两手在柜台下紧握,像是其他幸福的人一样幸福。但他们嘴里却说着让我很不爽的话,“你看,那两个幸运的闷骚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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