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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云南人,我对北方牧场的最初印象,来自黄日华版电视剧《天龙八部》,萧峰和阿朱在雁门关外初定情,两人约定萧峰报完仇,就一起去塞外草原放牛牧羊,厮守终身。从那时起,一直觉得在北方牧场纵马扬鞭,当一个牧羊人是一件极浪漫的事。
说起来,我也是从小放牛放羊的孩子。家里养的是大水牛,有点像《西游记》中太上老君的坐骑大青牛,大多数时候只有一头,最多的时候是三头,它们是一家子,其中一头通常是还不满一岁的小牛。和大水牛一起放的,还有黑猪,猪的多少,取决于母猪的生育能力,不过我家的母猪一胎一般生七八头小猪,所以放的猪也不算多。
放牛是家里最简单的农活,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赶到山上,别让它们去附近地里的偷庄稼吃,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再把它们赶回家就可以了。
所以我并不排斥放牛,反正放牛的时候总能找到很多像摸螃蟹、烤玉米、偷瓜、打扑克这类有趣的事情做。
可我也并不喜欢放牛,因为放牛山的路实在不好走,不仅满路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而且因为放牛的地方在家对面的山上,来回都要先走很长的下坡路,再走很长的上坡路,在无数的石头和厚厚的细土之间,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上坡路和下坡路都很不好走。
放羊比放牛要辛苦得多,羊喜欢爬山吃树叶,没办法和猪牛一起放,所以我家不养羊,不过舅舅家有近百只羊,每年去舅舅家总会和表弟一起去放羊。放羊的地方很远,又都是在树木浓密高大的森林里,抬头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树叶,偶尔能看到透过树叶的几缕阳光,陌生又幽暗的树林总是让我心里发毛。每次需要和表弟往不同的方向赶羊,我总是隔几分钟就喊他一声,确定他的方位,也确认他离我没有很远。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迷了 路,身处陌生的森林里,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说要找到回家的路。
那时候很懊恼,为什么我们放牛、放羊和诗里写的那么不一样呢?诗里写的放牧是“风吹草低见牛羊”,还可以纵马驰骋,多么潇洒,多么美好,可是我们呢,眼前只有连绵的山和爬不完的坡。
后来渐渐明白,诗里写的,都只是生活中美好的部分,我们小时候放牛的场景,在诗人笔下也是一幅饶有情趣的生活图像: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读李娟的《冬牧场》,更加体会到,无论是我此刻身处的云南,还是远在四千多公里外的阿勒泰,人们真实的生活里永远充满琐碎、忙碌、艰辛和寂寞。
拿骑马来说,以前总觉得骑马是件特别潇洒的事,后来去景区骑过马,觉得骑马一点不好玩,可是内心还是抱有期待,以为在平原骑马和在山区骑马一定是不一样的。李娟却用亲身经历告诉我,在哪里骑马都一样,“骑马是个苦差事”。特别是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全身上下裹得臃肿不堪,除了转头,其他动作都变得艰难的情况下,骑马牧羊更是苦上加苦。李娟这样形容那种感觉:
“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
《冬牧场》是一本长篇纪实散文,记录了李娟跟随哈萨克牧民居麻一家,在冬牧场度过的一个漫长冬季里的生活点滴。
读《冬牧场》,总有一种置身现场的感觉,李娟似乎特别善于把生活的日常描述得栩栩如生,并且她的文字里有着很强的幽默感和温度,甚至可以驱散寒冷。
冬牧场的生活是艰难的。
第一个困难是天气实在太冷了!零下四五十度的气温,对于一个下雪都没见过几次的南方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书里写到,在这样的低温下,走路都不敢睁大眼睛,鼻孔里的鼻毛都冻住了,呼吸时硌得人生疼,即便凑近火堆烤火,说话的时候嘴里哈出来的依旧是白气。洗个衣服吧,晾晒在地窝子外,被冻得硬邦邦的,一个星期都干不了。
牧民们必须在这样的低温天气里,在户外顶着寒风放牧,即便是在家的人,也要清理羊圈、牛棚,走很远去背雪,修补房子,打扫房间,还要赶牛、烤馕、绣花,总之是干不完的活。
长时间在这样的极寒天气里生活,加上常年高强度的劳动,牧民们的健康受到严重的摧残,人们不得不经常服用阿司匹林和去痛片来缓解疼痛,不仅如此,
“牧业上的孩子,小的时候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旦长大了,又总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如此缓慢的成长,如此迅速的衰老。”
第二个困难是生活条件的艰苦。居麻一家前往冬窝子的路程是比较近的,走了三天,远的人家,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驻地。这一路上,晚上只能睡在雪地里,睡眠时间不到四个钟头,路途中要赶羊,管理骆驼和小牛,一刻不得松懈,辛苦可想而知。
居麻一家到达驻地后住的是地窝子。地窝子就是在沙漠上挖一个深两米左右的大坑,在坑壁垒上羊粪块,再在上方架几根檩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最后挖一个斜坡通向外面。地窝子的四面都被羊粪包围着,掉粪渣是常有的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沙漠深处,想要找点泥土实在是不容易呀。书中写到,睡觉时如果习惯张着嘴,粪渣就会掉到嘴里,喝茶时粪渣也会掉进碗里。
书中没有写地窝子里有没有羊粪味,不过我猜想一定是有的。
居住条件不好只是一方面的,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缺水。在天寒地冻的冬牧场,牧民们只能通过化雪来解决饮水的问题。因为地窝子位于低洼处,不下雪的时候周围几乎没有积雪,大多数时候,人们需要走很远的路去背雪,背回家的雪里往往掺杂着沙土、枯草和羊粪。如果想要洗头、洗衣服,那就需要格外多背好几趟。
除了水,最缺的大概就是蔬菜水果了。因为一年到头很少吃到蔬菜,牧民们普遍缺乏维生素,很容易患上雪盲症,而且很多人的指甲也因为吃不到蔬菜水果变得凹凸不平。
除了恶劣的自然条件和生活条件,整个冬天,牧民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生活中最大的敌人大概是寂寞和凄清了。身处漫无边际的荒野,整个冬季能够遇到的人屈指可数,负责放牧的人更是一天到晚说不了一句话。更致命的,放牧区几乎没有手机信号,居麻邻居家的无线电话是两家人唯一的通讯工具,可惜这部电话要到晚上才会断断续续的有点信号。
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太过单调,李娟在书中出了写环境、人和生活,还用大量的笔墨写牛、马、羊、骆驼、小猫、小狗,甚至连不知名的野草,也被她写得有趣且充满诗意。
“认不得的也只是它们的名字,我深深熟悉它们的模样和姿态。有一种末端无尽卷曲的圆茎草(跟方便面似的),淡青色,我为之取名“缠绵”。还有一种柔软绵薄的长草,我取名为“荡漾”。还有一种草,有着淡红或白色的细枝子,频繁分叉,每一个叉节只有一寸来长,均匀、精致而苦心地四面扭转,我取名为“抒情”。还有一种浅色草,形态是温柔的,却密密长满脆弱的细刺,防备又期待,我取名为“黑暗”。”
李娟在自序中写到:“记忆中的寒冷叠加现实的寒冷,双重寒冷使得这本书通篇直冒冷气。于是很多读者说它是避暑神器,夏天读最合适。”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本真实、温暖的书,即便四千多公里的阿勒泰离我是如此遥远,牧民的生活是那么陌生。
想了很久,大概是李娟在详细记录牧民生活的背后,更多是对普通人现实生活的关怀,这种关怀,使她的文字能够直击我们的内心。她写的是牧民,却能让每个读者都在书中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