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火光在眼里四处尖叫着。
“别出声。跟我走。”
一
先知是没有感情的。
大概是这样吧,我想。这就是这个世界还能存在的原因啊。
二
他是先知啊。
自己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有多久了呢?回忆被时间扭曲之后,就失去了定位,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也分不清了。似乎是从一出生就知道了——也许,真的是在那样早的一个时刻,呱呱坠地时的泪水里,我和醒就已经不同了。至于我——我嘛,我——
三
我是废物啊。
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开始扎我的眼睛。我疼。哭,她热切地凑过来,用一个极漂亮的小瓷碟子接住我的眼泪。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一个东西的美。那个碟子白得一干二净,好像会发光一样,在无穷无尽的黑夜和黑夜中的疼痛里兀地白出一片天地。没有一点儿瑕疵,排开所有浊气。(我的皮肤上找不到这样一个平整的地方)。她盯着我的泪水流进碟子里。那是透明的,无色的,令人失望的景象。
四
“流着灿金色泪水的少年”。
她们这样称呼醒,但是他为什么要流泪呢。
那时候我的愿望已经缩减到吃饱和穿暖上了,实际上,到了十五岁,我几近失明。但是我还是认出醒来了——无关我们之间也许是世间最密切的血缘,而是因为他美得像碟子一样。他们都说我的比喻很奇怪,但那的确是我此生在他之前见过的唯一美好的东西。
我自然看不见他。我能猜想到,作为我的胞兄,他大约和我有一样的长相;然而自己的样子,也已经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了。可我还是知道他很美,比我要好很多很多倍。他不曾承受母亲的绝望和针尖,所以他的眼睛应该依旧明亮。他不曾连续几个小时发出哀鸣和哭号,所以他至今都有着一把好嗓子。他不曾因为泪水的颜色而遭受皮鞭的笞打,所以他的皮肤过分光洁没有隆起的伤疤。他是先知啊。他只要用那盈着薄金的眼睛看一看,就能知道你一生的命运。有无数的人想要见到这位预言家,他们涌入等候室的时候,脚下踩过的冰冷是我仅有的睡眠之处。
五
所以我以为他很幸福。
从泪水颜色被确定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他——为什么要流泪呢。
那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从房子里溜出来,在破败不堪的后花园里散步。我什么都看不见,因此所谓的散步显得尤为可笑。我只是按照既定的路线慢慢地挪动,时不时还要伸出手去触碰一下路标。
有人在哭。
我默默地停住脚,茫然呆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
什么东西,凉而润泽,在我手心里落下。
我愣了愣。
“求你了……拿走……”
他的声音因为悲痛和无助显得极为虚弱。
“其实我谁也帮不了……什么都是预定好的……就算提前知道,也……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我甩了甩手,一句话也没说。
……先知是没有感情的。
六
我第三次在花园里碰到醒。
他似乎越来越冷静了。我垂着眼睛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他忽然把我拉住了。
“帮我逃走。”他声音很低,“我受够了。”
“你受够什么了?”心跳突然加快,我吞了口唾沫,强忍着说。
“我受够了被迫预见无数人的宿命,欺骗他们,掩盖人类的无能为力。”他顿了顿,“……我不会亏待你的。你知道,先知的眼泪可以治好一切眼疾……”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我继续问,口舌发干,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你就是——就是——”他急促地呼吸着,“你和我一样——”
“为了该死的眼泪。”我说。
我露出一个兴奋到极点的笑容,他大概也是如此。
“去他妈的先知!去他妈的废物!”他的喉咙里挤出狂热暴烈的气音,紧接着他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带得我一个趔趄。我想要惊呼,然而没能出声——他狠狠地亲了我一口。
我吓呆了,任由他半抱着我,直到我们的心跳再一次回到温和的节奏上。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现在告诉你我受够了什么,阿确。”
“我受够了先知。”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
“今晚咱们就逃。”
七
“阿确!”
黑暗里传来他的轻呼。我辨明了方向走过去,脸颊感受到一阵炙热的抚摸。是火焰烤热了空气的温度。
“你不要动。”他说。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搭触上我的眼皮,紧接着一点凉意之后,是钻心的疼痛。他早有预料似的捂住了我的嘴,一遍遍说着那些哄人的话。
“你马上就能看见了……”
……火焰。瓷碟一样美丽的脸。
八
火光在眼里四处尖叫着。
“别出声。跟我走。”
我们在火里穿行。渐行渐远。古老庞大的建筑在火里凄厉地嘶吼。塌了塌了——人们在火里慌乱。泼水,打滚,冲进去救人。热风刮着我新生的眼,可我总是想要看着我故去的世界在火光里崩坏。
……先知是没有感情的。建筑里的世界,在感情中湮灭了。
不复存在。
九
“醒。”
“阿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