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小时候没有自来水,只有井。几户人家共用一口井。跟乡村小说里讲到的“辘轳”或“手摇井”不同,我们那都是“压井”。井口是半人高半拃口径的主圆筒,一侧焊出跟圆筒呈倒“L”型的细筒作为出水口,另一侧是压杆。压杆与另一支较细的杆以活动杠杆的方式连接。细杆底部套上与主圆筒口径差不多的橡皮垫,深入圆筒内。这样,压下压杆会抬起细杆,细杆带动橡皮垫吸起井内的空气,类似抽真空的原理,地下水就会随着压力上来。当然,井水要用存水作引来汲取。熟手用大概一瓢的量就能在五次抬压杠杆的过程内取出新的井水。
因为打这口井是相邻四家中我家主要出的力,届时我也已上了小学,求知欲旺盛,所以机械部分一次性搞懂,并永不遗忘。但用存水做引这个原理,却一直模糊不清。大约是用来封橡皮垫的口,令上下有压力差吧。也忘了是问的谁、以及谁给我的回答,现在想来也许那时候的庄稼人都只会做,不会说(讲解)吧。
于是鉴于理论上不很明确,每次用引水的方法不一,大多数时候应该是不够准确,所以总也练不成“熟手”。要知道那时候的孩子都年纪不相上下,所以干什么都喜欢争个好。不管是学习,还是地里的农活,或者家务,谁的哪一样做的好,那就是发自心底的偶像,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男神”或“女神”,更何况:有机会还会被当做作文《我最崇拜的人》的素材呀。
所以能用最少的引水汲出井水来,成了几个孩子努力练就成那个领域里的偶像的共同私下目标。“私下”当然说的是都在暗暗练习暗暗使劲。这个动机连带带动了那几个孩子普遍爱干家务活,还有一个明显的好习惯:节省水。夏天家长们对用水倒是基本不管,因为有渠,很多洗涮可以去渠里完成。冬天得少用点——天冷用的也较少——因为压井往往被冻住,需要比平时多三四倍的水并且是热水,才可以汲出新水来。省到大家不约而同形成了相同的用水流程。
用水一条龙:吃的水第一,是龙头;下来龙身子是洗米洗菜;洗米洗菜的水澄清撇出来,锅里温了就可以洗脸洗手擦身洗衣服,这是龙脚丫;洗脚是龙尾巴。哦,还有个尾巴梢,浇地。作为女孩子,天生的细腻让我有时洗脸还是会有点小情绪,因为洗脸水有菜叶子味儿,香菜芹菜什么的倒也罢了,是令人精神爽朗的气味;但是有时是葱……唉就觉得上学去都不好意思跟别人靠近。记得奶奶那时候就总有一句经典来打发我:“稠水不涴脸。”(涴:音“龌”,意:“弄脏”。)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听话地用。
直到后来再大点,流行起玩“脑筋急转弯”,有那么一题是:什么东西越洗越脏?那时候想不通,东西都是脏了才洗,洗了就干净啊。揭晓答案时恍然大悟,原来老祖宗早就教给我们了。现在想想,这个题如果让奶奶猜,肯定不打磕巴。
永远记得奶奶温和的谈不上教诲的教诲,祖辈对生活常识和经验的总结;永远记得勤俭的好处;记得生活给予的美。
水到之处,永远把干净给别人,把需要放弃的糟粕让自己带走,随它们牺牲于各处,再在合适的时候浣清自己重生。
【贰】
一天陪孩子洗手,她用手接水,说“哇好软”。我明白她说“软”的意思,也感叹她将将三岁的小身体那么细腻的感受。关键是,大概这个感受还能更早一些表达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妈妈像大多数家长一样,从小为怕危险和麻烦而抵触让她自己接触水。
然而,孩子都是从“水”里来到这个世界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孩子对水的好奇和接触的渴望。对于他/她像施加的魔力般的,包括但不止于杯中水、自来水、雨水、溪水、甚至富有特殊气味的果汁、饮料水、香水。
他/她会在洗澡盆内表现出比平常兴奋好动;会用手指在有水的杯中体验“搅拌”;即便是个小“宅男”/“宅女”也会在雨天强烈要求出门,为的是穿着凉鞋跑进雨水洼里踩踩;会在山山水水间流连忘返,凡遇见水都要停顿下来,哪怕第一次近观河流时会说“头晕”。他/她还会天生喜欢各种饮品,为观摩其特有的色泽以及尝到并猜出是什么水果味道;会要求妈妈在喷香水的时候给他/她也喷一点,为享受他/她闻所未闻的不像哪个水果也不像各种花的特殊香味;甚至有一天,他/她学会用“液体”一词来把他/她见过的这些水水概括和分类……
跟随孩子同步成长的我看到了她的欣喜和成长,变明白了其中奥秘,对她已不再有所管制,只要求在我的视线内。
感谢上天如今她乖巧温顺,灵性如水,比妈妈更宽容、更懂事。在家里她调皮多变,上幼儿园却知道随遇而安。去会见大自然时像见了春风撒欢放肆的黄鹂,在喧嚣的赖以生存的城市中却仍保持新奇感和求知欲。
水是亲切的,随和的。不仅仅是孩子爱水的原因,也是它最初教给他/她形成的观念和感受。孩子感受到它的温柔,也就会以温柔来对待对方。同理,只要他/她种下了一颗温和的心,他/她所感受和学习到的,也就自然而然地贯穿在他/她的生命中。
同时孩子也是个容器。装满还是半,容大还是小,都由他/她在成长中自己形成,包括但不限于取决于给他/她的水的质和量。
水是生命之源。万物都受其滋养而活。它的流动,它的温润,赋予了它滋养的能力。一个孩子如果真的使他/她从小拒绝或排斥水,或者很少经历到与水有关的玩耍,未曾用心感受到大自然的滋养的能量,那么也许,他/她会像旱地的树苗,长不出宽硕的枝叶,形不成葱郁的树荫,也没有能力滋养他人。
【叁】
梭罗说:“绝大多数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的生活的舒适,非但是多余的,而且还会妨碍人类的提升。说到奢侈和舒适,最聪明的人往往过着比穷人还要简单和俭朴的生活。”
而我想,人得到老,才能、才有可能悟出此道,并且只有很少部分人。
一次把两家的长辈聚在一起吃饭。因临近某节日,做小辈的提议过节两家一起出去玩,聚聚。一长辈说就吃吃饭喝喝茶坐坐聊就好,别出门。老了,身板不中了,只要有口水有口饭,景色什么的就算看了也抵消不了玩后休息几天都恢复不好的累。
虽说这种说法略显消极,却引得我去称赞。大多数人都随着温饱之外的解放和欲望的膨胀,逐流入各种“挑战自己的极限”的潮流,无限地争取去放大自己需求和索取,无论成果有无或大小,最终不能逃脱怀抱疲惫地离去。
上述这位长辈,年轻时经历了家暴的婚姻不幸,中年遭遇意外失去长子之痛,步入老年又卷入与癌魔的抗争,幸而有着被磨练出的坚毅和铿锵,抚养一孝子又得一乖孙,年过花甲,始享受独居的清闲。于是开始暮读晨练,净饮素餐,清心寡欲,安享晚年。
也许只有这“少部分人”才真的看破世俗。
另有一次公车上听到一老人电话的通话内容(并非窃听,只缘老年人听力不甚,公车马路又嘈杂,使得说话声音大):“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入秋了要保护好身体别受凉……好吧你也保重身体……”时长约几站路,内容却寥寥,无非询问或答复各自的身体状况。换在年轻时在旁聆听的我可能会傻笑或笑傻,而如今而立,儿尚未长成,双亲却在只能思念的原故乡,我孝未尽,他老无依,业已确确懂得相远的老友或老亲“联系一次少一次”的惦念和忧心。
人老到只会相互寒暄“保重身体”,成了最基本不过的需求,再没有更高层次。就像生存最基本的需求是可以饮用的水,再多的都是天赐的奢物。于是人又回归了本质。那瓶水遍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咸,趟染了世间的赤橙黄绿蓝,终又日晒雨洗风干成自己的本色。
【肆】
人到中年,抵不住各种压力、诱惑,都在各自的路上或积极或盲目地奔波。是最难保持自己仍为纯净水的一群人。
小的不离身边,老的不在身边却曾陪伴多年,唯有自己,是如同黑夜里照镜子,看不清自己。或许“只缘身在此山中”?又或许已入了“大染缸”,想要认清自己这瓶水,变成一件很难、很需要去想辙并有所行动的事情。
于是一部分人选择用一种与水相似的液体来浸泡。酒。酒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将来会流向“品”的方向会是众望所归。但只在当下,却仍然不改“喝”“灌”“醉”的本色。事业需要酒来浇筑,社交需要酒来灌溉,喜事需要酒尽兴,烦愁需要酒来化解。人们在昏昏沉沉中享受酒赋予的情绪,却忽视了这种幻美其实是非常态,人重要清晰地活着,而使他清醒的终需水。
于是又有了更高尚的饮。茶。各种叶的精致,入水的色的美华,气和味的浓醇清高,使人又跌入另一段恋情般流连。不得不说人们追求得愈雅了。与酒相随的可能是各种功利或豪放,那么陪茶的就凸显其静谧曼妙。如果说酒功能给了人们爽快、高效,那么茶文化则教会人们慢生活。茗艺、插花、古书、茶点;山色、雨后、知己、抚琴。陶醉自不用说,便是谁也爱茶胜于爱水了。作茶,水当然讲究,只是讲究之时,水便不是水自身,而是其他的附属品了。
若说凡人各种,水为其一,那水一定就是默默无闻的类型。
我们在酒中浸泡会混沌了思考,而看花了自己;在茶中濯洗会沉醉了心绪,而看迷了自己;在别它的染缸中会淹没了希冀,而找不到自己。
那就试试归于常态,涤清杂质,灌装属于自己的那瓶水,并保持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