拄 棍
一直想为母亲写篇文章,但几次提起笔来,却不知从何处写起,不知写些什么才能让我母亲的形象真实地跃然纸上:母亲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家庭妇女,既没有出众的聪明才智,也没有鲜明的个性,只是不停地为我们姊妹几个、为这个家操劳忙碌而已。搜肠刮肚,也没有找出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有的只是默默挥洒的数不清的汗滴。
孩提时的往事,经不住一年又一年岁月之流的淘洗,只剩下些零枝碎叶,散乱地横在记忆的角落里,等着我去捡拾。不知道这些枝叶燃起的篝火能否照亮过往的时空,让我打开母亲的世界,走进母亲的人生。
我们姊妹五个,奶奶又是小脚,养活一家八口人的重担就结结实实地压在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的身上。从记事时起,我好像就没有见母亲闲着过,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干不完的活:不是家里的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就是坡里的耕耙种收,一年四季跟着节气在田地上转。由于那时机械少,十了多亩地的农活几乎全部要靠人力,平时还好说些,一到了“三夏”和“三秋”,总得没黑没白地前后忙活成个的月。即使是我(在家里最小,却一点也娇不起来),六七岁时就开始跟着下地干起农活来,拿镰割上两三腿麦子,打麦子时用木锨接麦粒,钻玉米地掰一趟棒子,肚子前用包袱围个布兜拾沟棉花等等,哪一样农活都得参与,着实“体验”了农村的生活。
大约五六岁时,一个农闲时节的傍晚,天已经冒黑影,我还在邻居家门口和小伙伴们玩,这时,从北边路口拐过来一团身影,人在前面,深弓着身子,后面背着一大捆麦秸,像一座山一样朝着我们慢慢地移压来。当看清那竟是母亲时,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我,箭一般地迎上去,钻到母亲的身后,用两只小手起劲地向上托那一大捆的麦秸,跟着母亲一齐向前走。在路旁闲聊的一位婶子笑着对我母亲说:“嫂子,你看你小宽多孝顺啊,知道疼你了。”母亲顿了顿,接着边走边说:“是,俺小宽孝顺,知道疼我。”隔着厚厚的那捆秸秆,我听出母亲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许多年后,当我向母亲提起这件事时,她说当时我在后面托着,反而觉得不得力,倒像那捆秸秆更重了些似的,只是当时不愿说出来阻止我。现在想来,应该是我的双手打破了原本捆好的麦秸的左右平衡,使一边偏沉了,所以母亲会背得更吃力些。
等到我上了小学二年级,家里做起了油坊生意。虽则家里是渐渐地殷实了起来,但母亲身上的活也就更多了,更重了。但凡榨油当天,母亲凌晨五点多钟就得起床,生着火并把那一锅炉的水烧开,我们(主要是我三姐;在假期及周末,我才会帮帮忙)才懒洋洋地起来,开始溜豆糁子,包豆饼,上垛子,榨起油来。而每天傍晚,又都是我们先洗手歇息;母亲就随便歪在锅炉旁打起盹来,她要等缷下最后一个豆饼垛子,去掉油绳,晾开豆饼后,才能歇息,这时,又总得待到晚上十点钟以后了。
父亲常说母亲是鸡宿眼,只要一坐下,用不了几分钟的工夫,母亲的上眼皮就会和下眼皮打起架来;当然,获胜的总是上眼皮,它们沉重地垂下来时,母亲也就盹着了。父亲或者我们姊妹几个,有时会故意地喊她一声,只见她粘涩的两眼似睁非睁地露出一条细缝,流出一丝目光,瞅上我们一眼,嘴角上浮出淡淡微笑后,两眼就又不由自主地合上了。这时,我们就会对母亲说:去东院歇着去吧!
我家有三个院落,一个在村大队西,是我们的老院子,白天,我们一家人在这里生活,晚上,我奶奶和我姐姐们在这里歇息;一个在村北偏东方向,和老院子相距有三百米左右,是我和母亲歇息的地方。另一个在村大队后,专用作榨油。那时候,我和母亲每天晚上都要走那三百来米的小路,这段小路就成了我们母子俩共同走过的一段人生路程:那么短又那么长。
乡村的夜晚常常是宁静的,除了几声狗吠,除了几声虫鸣;乡村的夜晚也常常是黑漆漆的,除了几点星辉,除了每月中旬那几天的月光。母亲的两条腿好像也在瞌头打盹,放下这条腿后,好像需要想一番,才会抬起那条腿来继续向前走;母亲的两只脚像灌了铅,走起路来拖擦拖擦的,又似乎是有意想打破这夜的黑、这夜的静,以免我害怕似的。有一次,我抬头对母亲说:“我当你的小拄棍吧,你天天拄着我走?”母亲听后来了些精神,高兴地说:“行”,就把一条胳膊搭在了我的肩上,由我领着她走。母亲的脚步轻快了些,我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母亲那条胳膊的沉重。
母亲算不上聪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愚。正因为这个缘故吧,有初中文化程度、能写会算、在村里也算是数得着的“明白人”的父亲,就难免嫌她笨拙了,遇到不顺他心意的事时,常常当着我们的面三言两语地斥责起母亲来。每当这时,我就把目光从父母身上快速地移开,投向遥远的天外;我同情母亲却也感到无奈。母亲也不大争辩什么,默默地按父亲的意思做了起来;我们都习惯了似的。直到最近,我才开口劝父亲:都几十年了,什么还不能容忍,什么还不能担待?这么大岁数了,还再急什么呢?父亲低下了头,没有说什么,看样子多半是接受了我的话。父亲也老了;儿子在他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形象越来越高大了。
母亲七十五岁了,还在老家,还在干许多农活。昨天中午,我回了趟老家,看着越来越熟悉又越来越陌生的母亲,我的两肩感到山压一样的沉重,就像小时候的那一大捆麦秸铭刻在心里,磨灭不去。
指引着我、鞭策着我要不懈努力,不断前进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母亲,只认识几个字的母亲。我的母亲说不出藤野先生那样抑扬顿挫的话来,但是一样地―――每当我懈怠疲倦或灰心丧气时,只要想一想她那日渐苍老的面容,想一想她那越发沉重的人生,也就能瞬间扫除心里一时的萎靡,而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向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