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有一种忧伤,不会使你泪如泉涌,却延续久远,不论时间过去多久,每每想起,还是会沉浸其中,不能自抑。
对我而言,李娟的文章《通往滴水泉的路》,就有这种力量。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机,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在最最干涸的腹心地带,掩藏着一眼奇迹般的泉水,传说那叫“滴水泉”。
很多年前,从北疆的富蕴县去往乌鲁木齐的国道没有开通,夏季要走位于群山之中的“东线”,远远地绕开戈壁滩;冬天,当大雪封山,去乌鲁木齐只能走戈壁滩上通往滴水泉的那条路。
这样荒僻的路,世界上也没有几条吧?
神奇的不光是这泉水,还有在那泉水边生活的人。
有一对夫妻从内地来到这里,在泉水边扎起一顶帐篷,开了一家简陋的小饭馆。饭馆开在客流最稀少的地方,常常一连几天,门口的土路上也不会经过一辆车。
但这家小店对过路的司机而言,是天堂一般的存在。你能够想像的出,在寥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之后,视线前方出现人烟的激动吧。
在往返这片戈壁滩时,司机们在这里停车歇息,吃一顿热乎的饭,休息一夜,过上一天“人过的日子”,然后再次上路。等过了滴水泉,剩下的路程又将是几天几夜无边无际的荒凉。
李娟告诉我们,神奇的不仅是人,还有他们的爱情。
后来,不知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那个女人跟着一个年轻的司机走了,之后不久,那个男人也走了,滴水泉重新恢复了寂寞。
又过了很久,那个女人和那个司机又回到滴水泉,他们像以前那样,支起一个帐篷,饭馆重新开张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对新夫妻更用心地做生意。
他们养了几只鸡,司机们可以吃到鸡肉和鸡蛋;他们还提供住宿,虽然只是地窝子里的一面大通铺,但也好过蜷缩在狭窄的驾驶室里睡觉。
两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为此,他们决定扩大店面,他们用了一个夏天辛苦地准备,终于,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和建成的新房子、做好的新桌子一起,微笑着等待,等待......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喧哗。
戈壁滩另一端的新公路建成通车了。新的公路,只需一两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从滴水泉经过的这条路,被永久地抛弃了。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我家乡的一条国道。
我的家乡不临大海,不通火车,没有飞机场,多年前,通往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条国道。这条国道向东可达烟台、威海,向西可去潍坊、济南以及更远的北京,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北京是人们想象中这条路的终点。
50年代,我的爸爸在这条路上第一次看到电线杆和电线,那时,他是一个不到10岁的孩童。别人告诉他,这条路通往城市,城市里到处都是路灯,彻夜通明。
60年代,我的妈妈考上师范,走这条路去上学,这条路通往她的前程。
70年代,恢复高考,在这条路上,爸爸提着简单的行李去外地上大学,那时,他已是中年人,终于来到有路灯的城市求学生活。
90年代,我坐上长途车,经由这条路去北京,车轮向前,我心里按捺不住地激动,梦想就在前方,仿佛触手可及。
这条国道,曾是一条繁华之路,也是一条希望之路,它目睹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也见证过很多人梦想成真。
然而,随着南北几条高速公路的建成通车,这条国道逐渐风光不再,又因缺乏维护,慢慢地越来越少有人踏及。
当我再看到它时,它的宽度不及原来的一半,路面处处开裂,肆虐的杂草嚣张地长到了路的中央。
道路两边,残垣断壁处处可见,那是无数家小饭馆的遗迹,墙上欢迎宾客的标语依稀可见,提醒着我们这里曾经宾客如云。
道路两旁曾经是两排粗壮的白杨树,如今只零星地幸存着几棵。小时候我曾无数次经过它们的身旁,当时的它们多么骄傲,阳光闪烁,树叶在路上洒下欢快舞蹈的光影。
如今,一切远去,曾经的辉煌仿佛只在梦境里出现过。它的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的绿色围栏,围栏内车辆川流不息,就如同它的昨日一样。
在文章的最后,李娟问道:滴水泉的故事结束了吗?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远方静静滴落的水珠,还有意义可被赋予吗?从此再也不需要有一条路通向它了吗?再也不需要艰难的跋涉和挣扎的生活来换取它的一点点滋润了吗?如今我们所得到的一切,全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条曾经繁华但最终被抛弃的路,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然而,总有一些地方,在一些人眼里毫无意义,在另一些人眼里被视作温暖归宿。
在滴水泉边的绿洲上,还生活着的那两个人,他们回望当年,当离家出走的女人和她的情人无处可去、无可容身时,她勇敢地对他说:“我们去滴水泉吧!”
被抛弃的滴水泉,依然是他们的圣地,是永远不会抛弃他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