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虚无的人感受不到真正的爱情
——陈思和
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表达了一种深爱只是为了谋生的婚恋观。小说虽然以白流苏得到婚姻圆满结局,但这丝毫没有削弱小说的悲剧性,反而让人感到更加浓重。小说的悲剧性不仅源于深爱只是为了谋生的婚恋观,与作者模糊不清的爱情认知也不无关系。
今日为大家推荐的文章节选自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二版)。
《倾城之恋》这样一个故事,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统套子,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市民社会的通俗爱情故事。它一发表就受到许多好评,又由张爱玲本人改编成话剧上演,在沦陷区的上海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张爱玲对她自己创作出来的这一对男女的爱情故事,心里是很怀疑的,或者说并不是很信任的,所以她故意回避了他们一见钟情的场面。对于这两个主人公的内心挣扎,她是不以为然的,对白流苏,她只是强调她“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有决断,有口才,柔弱的部分只是她的教养与阅历”;对范柳原的评价更低,只强调了“他是因为思想上没有传统的背景,所以年轻时候的理想经不起一点摧毁就完结了,终身躲在浪荡油滑的空壳里”。(张爱玲《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张看》,第381、381—382页)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张爱玲《倾城之恋》
我觉得这是张爱玲本人的婚姻观和恋爱观的局限性造成的认识误区,她与白流苏一样,是停留在传统的大家庭制度的记忆里看白、范婚姻,她只能用做二奶、做姨太太来看白流苏的爱情,这样也就看不到范柳原的浮浪油滑的背后还有西方文化教养留给他的认真和真情的一面,也看不到白流苏精心追求爱情的严肃意义。白流苏不了解范柳原情有可原,连张爱玲也不怎么了解范柳原,那就有问题了,结果是把一个本来应该深刻展示的情爱心理漫画化、肤浅化以至虚无化了,给后来的读者留下了消极的印象。
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
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
我一辈子都爱你。
——张爱玲《倾城之恋》
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存在真正的爱情,战争爆发后,两人死里逃生终于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晚流苏忽然明白了当初柳原的话,张爱玲这样写道: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她睡在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那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从白流苏的感受中,她真的意识到永恒的爱是存在的,而且超越了她对婚姻与爱情的传统的理解。她才了解到,范柳原说的整个的文明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自身的文化背景与传统经验告诉女人,结婚是与钱财、地产等所谓的天长地久之物联系在一起的一种制度,但在这种制度内你是无法真心地面对另一个愿意与你天长地久的人的。事实上,只有用你腔子里的这口气去面对你的爱人,你才会明白爱情的可贵。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
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
——张爱玲《倾城之恋》
但是张爱玲看不到这些美好的、认真的因素。她为什么看不到?我觉得张爱玲当时还不知道爱为何物,没有爱情的经历,没有爱情的熏陶,也没有享受过被爱的幸福滋味,即使她那时已经结识胡兰成,也不能说她对爱已经有了透彻的体验(她的两次婚姻的经过都证明她实在不是一个情场老手),所以,她对爱情的这种虚无态度是虚伪的。如果是一个感情上饱经风霜的人,大爱大悲都经历过的人,来解构“爱”还有点意思,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初出茅庐,根本还没尝到人生的欢乐和人生的痛苦,没有经过大彻大悟,就来解构爱情,奢谈虚无,就有点像辛弃疾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了。张爱玲写《倾城之恋》的年龄不过23岁,这样的年龄来谈什么“苍凉”,实在是“为赋新辞强说愁”。这个年龄的青年本来应该敞开自己的生命去投入、去爱、去体验人生,像萧红,为了爱情,她遍体鳞伤,获得的是血淋淋的人生经验,可是她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寻求爱情,张爱玲却像一个老太婆似的,谈什么“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云云,将庄严虚无化。这是张爱玲的人生悲剧。
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
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张爱玲《倾城之恋》
张爱玲不仅对爱情缺乏信念,对整个人生,她也缺乏坚定的信念和必要的憧憬。她不停地言说“苍凉”,恰恰是内心找不到依靠的一个标示。
在她的生命观念中没有什么可以把握的东西,总是很被动地、很茫然地接受着人生的重大考验。这恐怕跟她早年的生活环境有关张爱玲中学时期的国文老师汪宏声曾说:“爱玲因了家庭里某种不幸,使她成为一个十分沉默的人,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萎靡不振。”(汪宏声《谈张爱玲》,转引自宋家宏《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及创作》,《张爱玲评说六十年》,第415页)。
结婚若是为了维持生计,那婚姻就是长期卖淫。
——张爱玲《倾城之恋》
她生长在一个破落的旧官僚大家庭里,她的父亲就像《倾城之恋》里的那个四爷,自己懂点艺术,唱唱京戏啊,然后吃喝嫖赌把家当全都败完。她母亲却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出走家庭,到欧洲去留学,通过自立的奋斗来实现自己的价值。母亲的那种漂亮,那种新潮,那种出国以后的开阔眼界,从小对张爱玲是有压力的,而且在她心目当中,母亲抛弃了她,所以,她对母亲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是抱着非常冷漠的眼光看的。张爱玲成长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经历就是香港的沦陷。那个时候她刚刚到香港大学读书,还没有真正地进入社会,她本来不愿意去,但她母亲给她安排好了。一个中学生跑到香港以后,马上就碰到战争,打破了她去英国的梦想,战争的恐怖和人的孤立无助,让张爱玲觉得人生是非常虚无的,她曾回忆,在大轰炸中,“我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张爱玲《我看苏青》,《张看》,第321页)。所有的都要打翻了,怎么可能有一个天长地久的爱情呢?当然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