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否爱读书,读的什么类型,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只是寻常人再普通不过的喜好。我所追恋的,是旧时贵重的心情和认知。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儿童的时候,深深地为父亲保存的一柜藏书感到自豪和满意。父亲是80年代当之无愧的文艺好青年,每到周末他在老式的录音机里给我们听《喜洋洋》、《彩云追月》和《红楼梦》,欢快或悲伤的旋律流淌了这么多年,仍然能闻到旧式的老房子里明亮干爽的太阳的味道。
书柜里有一本《在水一方》。当时言情小说兴许很少,只知道这个叫琼瑶的作家很有名,看她的书自然是时髦的事情。书里那个叫小双的女孩子在一个雨天从高雄来。高雄高雄,在电视和广播业都不发达的当年只想到那是一个辽远的边陲的可以称作市区的地方。后来看了《几度夕阳红》,女主角是梦竹,琼瑶阿姨真是诗情画意的豪杰女性啊,梦竹这种名字在当年绝对可以称雄我们以桃李花秀命名的大陆主流社会。已有身孕的梦竹到何慕天名高望重的家里找他,相念几重重。她的未来被击得粉碎,欢爱久远,遗恨千年。
五年级的夏天,我在老宅朦胧的旧蚊帐里听着连绵的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看完了厚重的《金粉世家》。后来念高中不费吹灰之力一口气背完柳大侠的《雨霖铃》,只想读一句“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至于秀珠,张先生在书中也说她美,可听这名字总觉得是珠圆玉润的粉团那一类。电视剧里神仙姐姐跑来演了一回,本来就觉得她的脸有点肿,更觉得肿了。末端的骗局倒让人有点小快人心,清秋虽然无辜,但燕西始乱终弃,当然是罪有应得。张先生真是深谙情爱的真谛啊,他知道这里面,有忠诚,有追念,也有忿恨。
初中时爸爸带回一整套张小姐的文集。我想爱玲这名字出书都不改用漂亮的笔名么,那我这粗枝大叶的名号也可以保留原味了。当然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当作家的白日梦呢?
其时海外已率先兴起一股追张的热潮,潮流涌向国内崇拜之风遂四向弥漫开来。从前一直自诩为张迷,后来惊觉队伍原来这么庞大,就悄悄地退出了阵线,只在心里默默地爱。老爸不止一次严肃地告诫我们:”为文可以学张,做人万万不可像她,她嫁的老公,是有名的大汉奸”。张的才思自然学不来,她的汉奸老公那部经典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倒是看过,不过尔尔。至于原稿,更没有兴致涉足。这种抛却政治操守和真情盟约的人,是退避三舍惟恐不及的罢。张岁月人生里所有的欢乐,为他沉寂毁尽,再没有旧日的飞扬。
印象最深的不是她自己最满意的《金锁记》,除了情爱的虚无,这部书只闻得到他们老房子里酸朽的辱没气息。最喜欢的是有曼桢的《十八春》,到了香港不堪重压改成了《半生缘》。世均来曼璐的房子里找她,苦求无果,她在楼上看着他俊朗的背影在晨风中远去,嗓子早就哭哑了喊哑了,这关键的一次却出不了声,手被割破了也抹煞不了永别的悲凉。中年后见了面,已经来不及。如果生平曾经有过废寝忘食的经历,也只有这仅仅的一次,痛苦的情绪哽在咽喉,只想一口气读完。黎明先生似乎不为很多人喜爱,但他演的世均,却是俊朗飘逸内敛含蓄的翩翩美少年,再合适不过。
非常感谢父亲,上了高中他又带回苏童同学的文集,同样是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所以日后对这家出版社自然厚爱有加。苏同学写文章喜欢用冗长的除却标点符号的句子,你能想象那是一个流畅的一泻千里的时代。除此之外他非常擅长描写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悍妇,最有代表性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众太太。这部原名为《妻妾成群》的小说并不是唯一一部被导演们追捧的佳作,但我却不敢一个人在深夜读他的书。因为书里有人性,却也有血腥、谋杀和寒冷的悲哀。
大学时是安妮宝贝横行的时代,直至人手一书的癫狂地步,畅销之风肆虐到东洋,据说她可以治愈在情爱中迷失和受创的柔弱的心。可是后来不喜欢她,以萎靡来对抗尘世的决绝,只是另一种孤绝罢。
毕业写论文被师姐们郑重地警告,不可以剑走偏锋涉猎不入流的主题。因为有前辈的师姐试图拿张爱玲和安妮作比较。评文的年轻教授在深夜爬起来百度安妮宝贝是何许人,虽然这构不成她失败的原因,但据说评价并不高,因为既莫名又非主流,何况文思并不精巧。
但我只是想,安妮宝贝怎么能跟我家爱玲比呢?我们家爱玲散发的,那可是人性的至亮光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