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一)

益州城。

戏楼的舞台上,画着浓妆的女花旦用莺啼般的声调咿咿呀呀的唱着,一手兰花指翘起,捻着整个角色的悲欢喜乐,众宾客无不拍手叫好。

女子将这角色演绎的淋漓尽致,离开时还不忘对宾客们微微一笑,瞬间又驳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她相信,今日来客如此之多,她能够得到的也会更多。

擦尽脸上的厚粉,一张清秀的小脸照在铜镜中,少女说不出多惊艳,但这张十几岁的可爱脸蛋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今年明昭容只有十六岁,自从四年前她被老班主收留,她就一直勤学苦练,虽然目前只出演一些小戏份,但大家都说,她是一位戏楼里的新星,不过几年就是戏楼里的大红人了。

对于这些赞誉,昭容十分受用。但她可不打算在这戏楼里待一辈子,她也想要出去看看,等她存够了钱,她就会为自己赎身。她更不想嫁人,她以前过够了穷日子,不想跟着穷小子碌碌无为的一生,不过那些个大公子也不会看得上她一个戏楼出身的小丫头。

看着铜镜,昭容笑了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画了一层淡妆,正比划带哪支银簪,门却被敲开,随即一男子走了进来。

“师兄,你怎么这么粗鲁?也不先经过我同意,你就直接闯进来了。”昭容不怒,嘟了嘟嘴说道。

“嘿嘿。”沈行挠了挠头,“师兄错了,师妹勿怪,又有人送礼给你,你自己去看看?”

昭容点了点头,又举起两张头簪问他:“是这支红色的好看还是绿色的好看?”

“红色的。”

“嗯......那我就戴绿色的。”

“小师妹又取笑师兄。”沈行一笑,“不过师兄就喜欢你这可爱的模样,来,我给你戴上。”

“好啊。”

所有人都称赞她,无论真心假意,因为他们都相信,明昭容以后会是戏楼里的中流砥柱。但她为人小气,除了低廉的物品会分给他们,其他宝贝她都一概收入囊中。

这一次也不例外,唯独一副字帖引起了她的注意——

轻罗小扇画屏嫣,朱唇轻啭音绕梁。

不知为何,她甚是喜欢这诗。她去见那个人,想要结识为好友。

包厢中,她大大方方的报了自己的名字,行了一礼。坐在她面前的是两位年轻公子,一位是身傍青玉的阔公子,一位则是穿着长袍的书生。

“我找人。”昭容开门见山,拿出字帖,“敢问哪位公子是题字之人?”

那书生笑了笑,“正是小生,姑娘有何指教?我姓周。”

看着他爽朗的笑容,昭容觉得莫名的亲切,“不不不,周公子言重了,指教不敢当,不过是喜欢你的字,想要交个朋友而已......我可以坐下吗?”

这个女孩从容活泼的性格让周赋眼前一亮,随即点了点头。

“我姓萧。”另一男子自我介绍道。

“姓萧?”昭容看了看他腰间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萧望蜀?”

“咦?昭容姑娘好聪明。”萧望蜀笑道。

“还真是啊!”

这次萧望蜀只是笑而不语,反而是周赋问了一句:“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昭容不假思索答道:“萧府在这益州城原本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况且这位公子又穿着全城最好的云锦,佩戴着一只上好的玉佩。”

萧望蜀道:“昭容姑娘有胆有色,你这个朋友,萧某也交了。”

三人一同举起酒杯,杯中的酒杯一口饮尽。

三人成了好友,萧望蜀没事就甩掉他那几个护卫约昭容和周赋出来玩。

玩却不过是游山玩水,偶尔还吟诗作对,昭容不懂,但她喜欢外面的自由和清幽,听着他们朗诵,她自己也乐在其中。

萧望蜀财大气粗,跟着他从来不愁吃穿,衣服脏了去买一件,肚子饿了去最大的酒楼。但他从不去烟柳之地,听听小曲,再看点小戏,这已经是他最大的爱好了。他还说,总不能在城中让人瞧见堂堂萧大公子却常和一个穷酸书生还有戏楼女子混在一起。

这时昭容就道:“我又不懂了,为什么我是唱戏的,他是书生,我们就要被人说三道四的?我知道让别人知道不好,但为什么呢?”

周赋无奈的一笑:“因为我穷嘛,一个文者,定是要有了一定的名气才能够被人称作文者,在那之前的,我也不过是街头卖字画的,这样的身份与萧兄为友,传出去有损萧兄的名声,你自然也是,萧家的大公子与那些大小姐们都不得见面,这是礼仪,若让人知道,他与一个整天抛头露面的戏子成为朋友又成何体统?”

萧望蜀点了点头,“正是这个理。”

昭容说道:“戏子怎么了?我演的好,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连你都不如?难不成真是万般皆下贱,唯有读书高?”

“不,还有一种。”萧望蜀笑着摇了摇头,“权位,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不过也唯有读书人才有与之抗衡的才能。”

昭容点了点头,这话她懂,从小她就知道,人活在这世上就得拥有权力,没有权利你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你就努力把那个位高权重的人踩在脚底,否则你一生都将活在苦难中。

昭容认真的看了看萧望蜀,“那我岂不是傍了颗大树?是不是益州城以后都没人敢欺负我了?”

愣了愣之后,两个男人哈哈大笑,昭容脸一红,周赋的扇子敲在昭容头上,笑道:“明昭容啊,你个傻丫头,这种事岂是你能随便乱说的,要是被别人听到,过不了三日,你可能就遇害身亡了。”

昭容想了想,觉得周赋说的不错,这消息传出去,萧家的那位老爷可不管什么真假,定是先杀了她再说,但又觉得拉不下面子干脆胡扯:“周赋,你好歹是个读书人,有读书人这样敲女孩子的头的吗?”

“别人的头确实不能敲,但你的头这么聪明,敲一敲又不会坏,哈哈!”

“好啊,周赋你......啊!”

“昭容!”萧望蜀起身。

昭容刚想一脚踹过去,但不料脚一滑,向湖中倒去,周赋当然不会愣着,也跟着跳了下去,于是两人双双落水。

“这下好了?都成落汤鸡了。”周赋说道。

昭容撇了撇嘴,“还不是因为你。”

那天夜里明昭容醒来时,回想起白天的事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然而放在桌子上的那件破旧的衣衫却告诉她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昭容起身拿起衣衫,不知为何竟觉得莫名的心安。


(二)

一年后,如众人所传闻的那般,明昭容已是益州城最出名的戏子,她的戏基本都是满座,宾客们都是冲着她去的。

而这时她也准备好了,她知道老班主不会轻易放她离开的,所以她准备了更多的钱。她和老班主吵了一架,谁也不敢去劝他们。

“就算你出十倍的价钱,你也不能离开!你现在有什么不好,在这益州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班主说道。

昭容在屋里哭了一夜,她知道她是戏楼里的摇钱树,老班主不会轻易放她离去,但没想到他如此坚定,这样的生活固然是好,但她不喜欢,沈行在外面劝了她一夜,她始终都没有理他。

老班主允许她三天不上场,对外是称她病了,实则是要她好好想想。

周赋来了,带来了萧望蜀的慰问信,可昭容没有病,她得的是心病,一封信是治不好的。

周赋也没有嬉皮笑脸,只是对她说:“昭容,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就和我说。”

昭容趴在他的肩头哭,但他只是一个书生,无权无势,他帮不了她的忙。

萧望蜀亲自来了,当他走进后台扬言要找明昭容时,所有人都露出异样的眼光,难听的

讽刺在暗处叽叽喳喳的传递。

昭容把他拉进房间,着急的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萧望蜀笑了笑,捏了捏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因为我想来看看你,所以我就来了。”

这一刻,昭容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们在月光下倾诉人生,他们不再是普通朋友,他们是知己。

萧望蜀在昭容眼中一直是不一样的,和周赋不同,他就是那种天生的位高权重者,但现在,萧大公子,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试探着问了一句:“萧望蜀,你能不能带我走......”不再只是萧公子,而是他的名字——萧望蜀。

她是不抱希望的,只是想尝试一下。

然而萧望蜀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同样,昭容意外的听到了他的回答。

“当然,这是你的真心的话......”

昭容住进了萧府,以萧望蜀妾室的名义。

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人来祝贺,只有一件鲜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萧府没有什么喜庆的气氛,但她知道,就算她身份卑微,有了萧望蜀的宠爱,别人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拜堂时,她瞧见了大夫人眼中的不屑,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唤了一声“娘”,却没有得到一丝理会。老爷事务繁忙,没有来。

晚上洞房时,昭容紧握着手,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种事她真是不敢相信。直到一双手将她的手握住,她抬起头来,红色的盖头已经被揭开。

今年她十七岁,恰是出嫁的年龄,清水出芙蓉,濯清涟而不妖,这一句恰好形容她。

昭容躺在床上衣衫褪尽,她的皮肤堪比那些大小姐,手指上唯有学琴时留下的老茧。萧望蜀温柔的轻吻了她的身子,他要进去的时候,昭容却不禁颤抖。

“我是第一次,我不懂的......”昭容红着脸不敢看他,只感觉萧望蜀的那东西已经抵了上来。

萧望蜀忍着心里的欲望问道:“昭容,你是真心的吗?”

“嗯......”昭容羞怯的应了一声。

“周赋喜欢你。”萧望蜀说道。

突然,昭容感觉她好像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里缺了一角,但不等她继续思考,下身传来的刺痛的感觉已经打断了她的思绪。

从这一刻起,明昭容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夜里,两具身体缠绵,时而感觉沉重,时而感觉轻盈如风。

她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萧望蜀已经离开,她也应该去拜见大夫人了。


(三)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只是冷淡而已,但冷淡却足以说明一切。府中有许多闲言碎语,无非是说她是萧望蜀的第一位夫人,身份卑微,难免对萧望蜀的名声有影响。

昭容心虚,她拼命的学习礼仪和各种规章制度,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她待所有人都很好,从不觉得自己这是软弱和卑微,衣食从来不缺,她也有使唤的丫头,这样她已经足矣。

萧望蜀很少碰她。她明白,他爱的依旧是他,但她心中却没有他。

两年后,萧望蜀娶了一位正妻。那女子是张家的大小姐,门当户对,益州城都将次传为一段佳话。

那天整个萧府都非常喜庆,红色的布绸从门外挂进内堂,整条街都是鞭炮作响,非常热闹。张芦雪是萧望蜀八抬大轿迎娶过门的妻子。

那晚昭容睡的很不安宁,第二日她去拜访这位大少奶奶,她敬的一杯铁观音,最后竟浇到了她的头顶,她觉得委屈了,却不敢怒。

夜深时,萧望蜀偷偷来安慰她,但她没有哭泣,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女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问道:“为什么她讨厌我?因为我抢了她的爱?但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没有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她只是大小姐脾气,你多担待点,别让她小看了你,我最近很忙,朝政上出了大事,我管不了太多。”萧望蜀抚摸着她的额头,轻声说道,犹豫了一下,又问:“周兄要进京赶考,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昭容苦笑:“不用了,我是你的妾室,进门不过三年就抛头露面的去见一个男人,这不合规矩,你替我向他问好。”其实是她没脸见他。“大少奶奶我会好好待她的,你忙吧,不要担心我,朝廷中一切小心。”

萧望蜀淡淡一笑,道:“好。”

他看向昭容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同。

“我们要个孩子吧。”要个孩子总能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好一些。

昭容埋着头低低的应了一声,萧望蜀轻轻吻了她,两人便倒在了床上,很快,他们交融在柔软的月光中。

四个月后,昭容被诊断出怀孕。爱护她的人,嫉恨她的人,一下变得多了起来。昭容感受着冥冥中的那股汹涌的暗流,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暗自安慰自己,只要她生下的是个男孩,这三年来受的屈辱都是值得的。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不像从前那么冷淡了,就连萧望蜀的父亲萧府老爷也常常派人来问候。

然而萧府是真的忙碌起来了,她知道,外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他还是常常来看她,但想比之下,他在张芦雪身边的时间更长。

她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她不止一次问自己,她究竟想要什么,荣华富贵?还是他那一份永恒的爱?而正是有了他的爱,她才能够拥有这荣华富贵,她想要守护住这一切,就必须在府中拥有自己的地位。

她必须得保住这个孩子!

接下来几个月她极为小心,很少出去走动,张芦雪和她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一个人唤着“妹妹”,一个人则唤着“姐姐”,然而常常看着她的笑容昭容却不寒而栗。

张芦雪想要大度贤淑的形象,她不过是来映衬她的。

然而第八个月的时候,她还是不慎被推了一把。

产房外,萧望蜀焦急的等待,服侍的婢女进进出出,一盆清水进了,另一盆血水出来,同时还有昭容声嘶力竭的叫喊和对张芦雪的咒骂。

那位大小姐跪在萧望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直喊冤,一口一个妹妹,好如她们真的是亲姐妹一般。

萧望蜀只说了一句话:“你是张家大小姐,断然不会去害一个妾室,起来吧,别让别人看了笑话。”

张芦雪脸色一僵,但下一刻就破涕而笑:“是,多谢夫君信任。”

他叫她张家大小姐而不是萧家的少奶奶,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对她的好不过都是因为这个身份。张芦雪一阵心寒。

明昭容摔了一跤但福大命大,竟然孩子和人都平安。

妾室生子萧家并没有大肆设宴,只有萧望蜀一人异常高兴,出去与他那些好友们聚上一番,昭容也受到了特别的待遇,她生的是个男孩,前前后后大夫人和老爷都已经来看过,都是脸色温和,对她嘘寒问暖。

晚上,屋中萧望蜀一边逗着孩子一边问她:“想名字了没?”

昭容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名字当然由你来取。”

萧望蜀沉思了一会道:“就叫‘安’吧,平安就好。”

“都听你的。”

小萧安的小手在半空中挥舞着,想要抓住萧望蜀的衣领,他不明白自己的新名字有什么含义,但他似乎也知道自己有了个好名字,抓住萧望蜀的衣领展开了笑颜。萧望蜀也不禁笑了。

“安儿,可要记住了,我是你爹。”萧望蜀对他说道。

小萧安只是笑。

昭容说:“他还小,哪知道这些?”

萧望蜀说:“反正迟早会懂的。”


(四)

昭容和小萧安相依为命,张芦雪一直不孕,她的地位就一天不会改变。

朝政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异常的激烈,朝廷很快分成两派,一是以太子为首的政党,二是以丞相武骥升为首的武党。两派之间矛盾不断,萧家隶属太子党,每每也受到牵连。

就在这时,萧府老爷因病去世,萧家陷入危局,萧望蜀不得不以子嗣的身份继承萧家的所有,包括萧家的政权争斗,这年小萧安只有三岁,他已为萧家少爷。

她,明昭容,已是二夫人,张芦雪成了大夫人,以前的萧母,已经成了老夫人。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丫头了,以前的往事已经成了过往云烟,没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也没有人会看不起她。

在这个朝政动乱的时代她竟然感到幸福。

但有时她也会在梦中惊醒,梦到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萧望蜀去了京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萧家没有了,萧安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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