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直解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直解】正德十年(一五一五年),陈九川(字惟浚,号明水)在龙江第一次见到先生。先生和湛甘泉(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从学于陈白沙)讨论“格物”之说,湛甘泉的观点是朱熹所解释的“穷推至事物之理”的格物之说。先生说:“这是向外求了。”湛甘泉说:“如果把穷推事物之理当做外,那是因为自己把心看小了。”陈九川非常高兴朱熹的说法被湛甘泉认可。先生又讲述了《孟子》的《尽心》一章,陈九川才对阳明的学说明白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直解】陈九川后来在家的时候,又向先生请教“格物”的问题。先生说:“只要能踏实用功,逐渐就能明白了。”在山中的时候又抄录《大学》旧本阅读,发觉朱熹“格物”之说不对,然而对于先生说的“意之所在为物”的说法仍然有疑惑,认为“物”字的含义不够明晰。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直解】正德十四年(一五一九年),陈九川从北京归来后,再次在南昌拜见先生。先生于军务繁忙之中抽空讲学,首先问陈九川:“近年来用功如何?”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直解】陈九川说:“近年来,体验到‘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向根源上推导,到‘诚意’上再推不下去了,为什么在诚意之前又有格物致知的工夫呢?后来又体验到,必须先能觉察到意是诚是伪才能做到诚意,颜子(颜回)曾说‘有不善之处,我未尝不觉察到,觉察到之后,我未尝再行不善’,然后豁然开朗,可是为何致知之前又有个‘格物’呢?我自己又思考,我的本性虚灵明觉,哪里会察觉不到意念的善恶?只不过是被物欲给遮蔽了,所以要格去物欲,然后才能做到像颜子一样善恶必知。但是这样我又觉得功夫颠倒了,和‘诚意’的在逻辑上不连贯。后来问希颜(应当是阳明的弟子蔡希渊),希颜说‘先生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这个说法是很对的。’陈九川再问:‘为什么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呢?’希颜让陈九川再自己体会。陈九川仍然不能彻底明白,所以请先生赐教。”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直解】先生说:“可惜啊!本来可以一句话开悟,惟浚(陈九川)说的颜子的话就是啊。只要明白身、心、意、知、物是一个整体就不会有疑惑了。”
陈九川疑惑地问到:“物在身体之外,怎么会和身、心、意、知是一个整体呢?”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直解】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属于身体,然而没有心如何能视、听、言、动呢?心想要视、听、言、动,如果没有耳、目、口、鼻、四肢也做不到。所以说,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身、心、意、知、物原本就是一个整体,就其充塞处而言称之为身,就其主宰处而言称之为心,就心之发动处而言称之为意,就意之灵明处而言称之为知,就意之涉着处而言称之为物,从不同的功能来说是五件,归根结底还是一件。意念不是悬空的一个意念,必然和事物相关,所以要想诚意,那么就随着意念所在的事物上格正本心,就着这件事上去除心中的人欲,昌明心中的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再有遮蔽而光明了。这便是诚意的功夫。”
陈九川恍然大悟,数年之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直解】陈九川又问:“甘泉近来也采信了《大学》古本的说法,说‘格物’好比是‘造道’(甘泉原话是:“格即造诣之意,格物者,即造道也。……读书亲师友酬应,随时随处,皆求体认天理而涵养之,无非造道之功。”),又说穷理就像掏空巢穴一样穷尽,要身体进到巢穴中去,所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而已。好像和先生的说法日渐一致。”
先生说:“甘泉善于用功,是能转得过来的。当时和他说《大学》中的‘亲民’二字不应该像朱熹那样改成‘新民’,他也不信。如今他对‘格物’的看法和我相近了,但不需要把‘物’字换成‘理’字,仍然用物就好。”
后来有人问陈九川说:“现在如何不对‘物’字有疑惑了?”
陈九川说:“《中庸》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说法,这个物字都是古人常用字,所以不需要再去疑惑,再找个字来替换它。”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笔记
“格物”是什么意思?朱熹认为是即物穷理,探究天下事事物物之理。王阳明认为格物是于事事物物上格正不正之心,随时就事上致良知。
湛甘泉说“随处体认天理”,和王阳明的随时就事上致良知有什么区别呢?王阳明说致良知好比是培养树木之根本,而随处体认天理是繁茂树木之枝叶。为什么这么说呢?天理,还是在外,体认天理是体认一个外在的东西,良知是人人所具有的的心之本体。这样来说,体认天理和致良知中间还隔了一层“心即理”,体认天理仍然有向外探求的隐患。因此,王阳明说“随处体认天理”这个功夫还不够直接,容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参见《与毛古庵宪副》(《王阳明全集》卷六)
身心意知物是一个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统一整体。致良知不是悬空去致良知,是在具体的每件事上致良知,格物也不是探究身外之物的理,物在古人的语境里指的是事,不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客观物体,做事是离不开心的,因此格物是格心,就需要诚意。致良知是一切在自己心上用功,是要恢复本心光明,而不是为了获得外在的知识。致良知的功效是获得对于自己的掌控力,对于外部事物的判断力,对于具体知识和工具的应用能力,良知是人的意念的总指挥。